刘心武“红学”之疑

第15章


  第一,刘心武先生处处举出《红楼梦》的人物或细节来讲评,他并没有离开文本。连刘心武先生自己也这样说:“跟我讨论的这位红迷朋友,他对《红楼梦》就有个思维定势,他满脑子除了调包计、黛玉焚稿、宝玉哭灵啊,他没别的,你说别的,他就不耐烦,甚至责问:你讲这些,算是讲《红楼梦》吗?我反过来问他,我提到的这些文字,都是曹雪芹写在书里的呀,难道曹雪芹不该写下这些吗?分析这些文字,怎么会不是讲《红楼梦》呢?当然,一本书各人有各人的读法,谁也勉强不了谁,他就那么看待《红楼梦》,对此我也很尊重;但是我也希望他尊重我,尊重我发表自己看法的权利。我在这些讲座里经常举出一些以往人们很少注意到,甚至红学界也很少涉及到的《红楼梦》里面的一些所谓过场戏,一些没有在各回回目中概括到的内容,但这毕竟是《红楼梦》的正式文本啊。不是总有人说,研究《红楼梦》不要脱离它的文本吗?我很细致地来分析它里面的文字,正是紧扣文本啊,强调“文本”的人士,为什么要‘叶公好龙’呢?”。问题的要害在哪里?刘心武先生举出例证,都是从《红楼梦》文本中摘取的碎片,穿凿深纳,孤立分析,而不是像我们上面的解读,把它作为一个有机的生命,从它生命的肌理剖析,看到的都是鲜活的组织,都是贯通全身的血脉。
  我们知道,《红楼梦》文本作为有魅力的生命形式,是由审美信息和生命气韵两大要素组成的。我们上面解读,给人的印象是:《红楼梦》像黄河之水,奔腾不息。胸中没有浩荡的黄河之水,眼里只看到飞起的泡沫,溅起的水珠,就咬定说它是什么,甚至由此想像到它应该是什么。看起来似乎没有离开文本,实际上,它是碎片,是离开生命主体的零件,已经不具有审美信息和生命气韵。因此,通读《刘心武揭秘〈红楼梦〉》,不能给人一个《红楼梦》文本叙事的整体印象,连一个阶段、一个人物的整体印象都难以捕捉。甚至可以说他讲的内容和《红楼梦》文本整体叙事结构、叙事意脉、叙事肌理都离得太远。从我们对《红楼梦》文本这一部分的分析,哪里能看出“乾隆元年”一丝一毫的气息?
  第二,刘心武先生提到他的研究是红学界很少涉及的问题,“我很细致地分析它里面的文字,正是紧扣文本”。这一点确实如此,像贾珍虽然不能说是小人物,但红学界几乎没有人专篇来谈论他,更何况“贾珍尤氏的夫妻生活”。像给秦可卿看病的张太医,露过几面的北静王,都是不为人们所看重的,刘心武先生却在考证中大作文章。研究未曾触摸的领地,是学术研究的追求,但对文学形象的解析都应遵守一个“整体性”的原则。所谓“整体性”,具体地说,就是不能离开一部作品整体架框所给你提供的历史时空,不能离开一个性格人物既定的特征和内涵,不能离开对人物所生活的特定的社会环境和生活环境概括。否则就不是解读《红楼梦》,而是在戏说《红楼梦》。把《红楼梦》文本当作素材,有用的取之,没用的弃置,这与“很少涉及到的《红楼梦》里面的一些所谓过场戏,一些没有在各回回目中概括到的内容”不是一回事。我曾在新疆参观过“楼兰美女”的干尸,和考古学家复原的塑像,当时感到很震撼。“楼兰美女”的干尸历经千百年的岁月,虽然干瘪,黑黄得令人作呕,但考古学家依据她的骨骼的基本特征,复原了一位带有北方民族大气而俊秀的美女,那双大眼睛,那挺拔的鼻子,那富有青春气息的皮肤,使我们感到了她的生命,感到了热血在她青春的躯体内的涌动。这个例证说明问题不在有人研究没人研究。“楼兰美女”千年没人碰过她,今天考古学家根据她的骨骼的基本特征,进行了复原。这种复原不是任意的、想象的,并不像美术家画一幅美女图,那是根据他脑中积累的美女的素材创作的,没有固定的根据,兴致所致,挥洒而为。而“楼兰美女”的复原,是依据人的整体骨胳提供的既定特征。所以问题不在“紧扣文本”,而在于怎样紧扣文本。
第十八回至五十三回写的是什么(3)
  第三,从我们的思考来说,根本找不到“乾隆元年”的任何历史信息,那么刘心武先生为什么这么反复强调这一历史年代呢?他说第十八回至第五十三回叙事文本是“乾隆元年”,他分析贾元春死在“乾隆四年”,他从小说追溯到故事原型,乾隆年间曹家中兴。我们在《红楼梦》文本中找不到答案,却能从他构思的“秦学”中找到答案。如此强调乾隆年间,都是围绕着“秦可卿故事新编”的框架在作文章。
  “秦学”的框架是什么呢?
  刘心武先生说:“贾元春悲惨地死去,那么她死在谁的手里呢?因为八十回后文字我们看不到了,不好做非常具体细致的猜测,但是大体而言我们也可以了解到,贾元春之死应该是在贾家彻底败落之前。那不应该是八十回以后最后几回的故事,应该是在写到整个贾家家族大败落之前发生的事,她作为一个前奏,她的死亡应该是在那样一个节点上。前几讲里我分析了,到第八十回,故事的真实的时代背景,已经写到乾隆三年了,写到那一年的深秋了,宝玉吟出了‘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的句子;八十回后,应该很快就写到乾隆四年的事情。乾隆四年春天,发生了所谓‘弘皙逆案’。现实生活中的曹家,也正是因为被牵连进了弘皙逆案,而遭到毁灭性打击。曹家在雍正朝遭打击的情况,还可以查到一些档案,乾隆朝的这次彻底殒灭,却几乎找不到任何正式档案了。但是我们可以估计出来,贾元春原型的死亡,应该就是在乾隆四年的这个刺杀事件当中,乾隆皇帝没有被刺而死,并且最后平定了叛逆,但是贾元春的原型却没能幸免于难。”
  可见,他是根据“秦学”的思维框架去《红楼梦》文本中找具体的例证,印记他的研究。因为在他的视野里,“秦学”就是《红楼梦》的分支,就是曹雪芹“原来的构思”,就是他探佚的那个《红楼梦》。按照这个逻辑就不难理解了,也就找到答案了。
第五十四回至六十九回写了哪年的事(1)
  我们上面用很大的气力扫描了《红楼梦》的第十八回的后半回到第五十三回上半回文本的内容,就是将目光投入《红楼梦》文本的肌体,解读文本所显示的形象和意蕴。《红楼梦》第十八回至五十三回基本是沿着三条意脉演进的:贾府在钟鸣鼎食的生活中渐渐露出“内囊尽上”的衰败之兆。生活在贾府这一特定环境下的宝玉,思想性格成熟了。他从爱情的选择中,与情趣、意识相投合的黛玉走到了一起,共同追求自由的婚姻。王熙凤的性格伴随着贾府的衰败而变化,贾府的豪华时期给她带来霸气和风光,贾府的衰败也给她带来忧思和无奈。她既是贾府的管家人,又是贾府孳生的蛀虫,蛀蚀着风雨飘摇中的百年大厦。这是从文本中得到的基本内涵,体验到了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倾注的生命意识和情感激流,以及给我们带来的感情冲击和心灵震颤。目的就是看看刘心武先生说的和《红楼梦》文本是否一样?这一章依旧循着这一生命流程去探讨。
  一、《红楼梦》第五十四回至六十九回不是“乾隆二年的事情”
  刘心武先生说:
  第五十四到第六十九回这十六回,我又可以断定,它是写乾隆二年的事情。
  根据呢?
  “上一回所表的那一位老太妃薨逝了。……这样一个背景人物,其实也是有原型的。恰恰在乾隆二年年初,宫里面就死了一位康熙身边的女子。”
  “《红楼梦》的第五十四回到第六十九回,应该就是讲的乾隆二年的故事。在乾隆二年,没有其他的任何一个康熙的妃嫔,或者宫里面跟康熙有关系的、有名有姓的女子薨逝,就只有这么一个,实际生活当中是熙嫔,小说里面叫作老太妃的薨逝。而乾隆为了团结皇族,表达他对祖父的尊重,为了向官员百姓表现他如何提倡孝道,当然,更是为了显示他继承祖业的合法性,就为这位熙嫔大办丧事。这成为那一年里开初的一桩大事,书里写贾母等去参与祭奠,也写在年初,完全合榫。所以,你看书里虽然石头自己说,我写的这个年代无考,但是脂砚斋就说了,大有考证。我就根据脂砚斋的指点,考证了一番。”
  值得注意的是刘心武先生举出的这个证据,与上一章的证据在性质上是有区别的:上一章的证据是从《红楼梦》文本中寻找出来的,而这一章的证据是文本的原型。假如我们把《红楼梦》文本和解读的人看作是两极——文本是一极,解读的人是一极的话,那么,文本的原型应该又是另外的一极。它与解读的人并不是直接的对应关系,而是从原型:“康熙的嫔妃”→文本:“老太妃薨逝”→解读:“乾隆二年的事情”。我们为什么在这里着重点一下呢?因为不仅仅是一个例证,而是他经常在讲述中从原型到文本,再到揭秘,形成了一个明显的逻辑思维方式。
  二、刘心武先生的观点与《红楼梦》文本完全背离
  把《红楼梦》第五十四回到第六十九回叙事内容说成是“乾隆二年的事情”,毫不搭界。那么刘心武先生为什么会给出这样的结论呢?我们还是回到他列举的证据上来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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