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潮声

第40章


这使他浑身不舒服,他忽然觉得没有什么话好说,那个和他在信中畅谈文艺、诗词和哲学的女孩已经消失了,这个在他身边的大胆而美丽的女孩是那么世故,那么普通,在任何社交场合里他都可以找得到,而他想像中的竹龄却是世间少有的! 
  “你不该预先不通知就来!”她直率的说。 
  “很抱歉,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出差到台北,所以顺便来看看!”他撒谎,因为他不愿说出是为她而千方百计调到台北来的。“你这样突然的跑来,恐怕很难达到你的目的,我姐姐的脾气很别扭,我想她不会愿意见你的!” 
  “甚么?你不是――程竹龄?”他诧异的问道。 
  她笑了,笑得很特别。 
  “不!当然不是!她是我们家的哲学家。你认为我会有耐心和一个未见过面的人通信到一年半之久?不过,我们全家都知道你,我是受姐姐之托来告诉你,她希望你保持你的梦想,她也愿意保持她的梦想,所以,她不愿意和你见面!” 
  高磊沉默的坐在那儿,这样的口气倒像是竹龄的。不过,这未免太过分了,他既然来了,她为甚么还要吝啬这一面?他望着竹龄的妹妹,觉得有点难堪,也有点不满,可是心中那座塑像却又竖起来了,渴望一见的欲望反而更加强烈。他恳切的说:“你能转告她吗?人不能永远生活在幻想里的,希望她不要让我这样失望的回去,我并无所求,只是友谊的拜访,见一面,对她对我都没有损失!” 
  “没有用的!”竹龄的妹妹摇了摇头,“如果她不愿意见你,任何人都没有办法说服她。我姐姐――”她咬了咬嘴唇,犹豫了一会儿,接着转变了语气说:“高先生,我劝你,算了吧!不要勉强她,她――”她欲言又止,望着他发了一阵愣,才勉强的接下去说,“她的脾气很固执。” 
  高磊的不满扩大了,他站起身子,有点负气的说: 
  “好吧,请转告令姐,我专诚从台南到台北,没有料到是这样的局面,她不该把我编织在她的幻想里,派给我一个滑稽的角色!请她继续保持她的幻想,我呢,恐怕再也不敢拥有任何幻想了!”他向门口走去,可是竹龄的妹妹叫住了他: 
  “高先生,你不了解我姐姐;高先生,你――” 
  他停住了,回头凝视着她。她接着说: 
  “我不了解你,你从没有见过我姐姐,你们――似乎都很罗曼蒂克。你怎么会爱上一个没有见过面的女孩子?你爱上的恐怕并不是我姐姐,而是你自己的幻想,如果你真见到了我姐姐,你大概就不会爱她了!我想,这也是我姐姐不愿见你的原因,你是唯一打动了她的男人!但,我很想冒一个险,你愿意跟我来吗?我要带你到竹龄那儿去!” 
  他困惑的跟在竹龄妹妹的身后,来到一扇纸门前,门拉开了,高磊的视线立即被一个熟悉的脸孔所吸引,他眩惑了,血管里的血液加速了运行。这就是他梦想中的那张脸,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和小巧的嘴。眼睛里闪烁着一丝梦样的光芒,比他的塑像更飘逸、更清新。只是,她坐在一张特制的轮椅里,腰以下,他看到了两条畸形而瘦小的腿,这和她那张美丽的脸安放在同一个人的身上,看起来是可怜而动人的。被拉门声所惊动,她抬起了她的眼睛,一抹惊惶掠过了她的脸,她责备的喊了一声: 
  “三妹!”“二姐,你总有一天要面对现实的!”那个妹妹轻声的说,退出了屋子,纸门在他们身后拉拢了,高磊发现他单独的面对着竹龄,经过了一段尴尬的沉默,竹龄嘴边掠过了一丝凄凉而无奈的微笑,勉强的说: 
  “高磊,这就是你追求了许久的谜底,为什么你不保留那份美丽的幻想,而一定要揭穿这丑恶的现实?” 
  高磊走近她,注视着她的脸,半晌才说: 
  “你很苍白,我想是不常晒太阳的缘故,以后,我要天天推你到郊外走走,晒晒太阳,也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竹龄定定的望着他,然后轻声问: 
  “如果天下雨呢?”“我们共同听窗外的雨声,共同编织我们的幻想!” 
  她不再说话,他也不再说话,他们互相凝视着。言语,在这一刻是不再需要了。 
十七、潮声

  冬天,我和靖来到海边那幢白色的别墅里。 
  别墅的主人是靖的好友子野,他写信给靖说: 
   
  “在冬天,听潮楼无人愿住,因为盛满了萧瑟和寂寥,假若你不嫌海风的凌厉和午夜涛声的困扰,又忍受得了那份寂寞,就不妨迁去小住,整幢房子可以由你全权处理。” 
   
  那时,我正卧病,整日慵慵懒懒,医生又查不出病源,一口咬定是忧郁“病”。但我日渐枯羸憔悴,精神和心情都十分坏。靖拿着子野的信来找我,坐在我的床边,把信递给我看,说:“去海边住住如何?”“谁陪我?”我说。“我。”“你?”我望着他,不大相信他是在说真的。但他平静而恳挚的看着我,那神情不像是在随便说说。我坐在床上,背靠着床栏,咬着嘴唇深思。他握住我的手,恳切的说: 
  “你不是一直希望到一个安静的,没有人打扰的,而且环境幽美的地方去住住吗?现在有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听潮楼我去过,那真是个匪夷所思的地方,在那儿休养一下你的身体,让我陪着你,过一段世外的生活,好吗?” 
  “可是,你怎么能去?”我迟疑的说:“你的工作呢?你的公司不是一天都离不开你吗?” 
  他笑了笑,不知怎么,我觉得他的笑容中满含凄苦。 
  “公司!”他说,带着几分轻蔑和无奈:“让它去吧,人不能永远被工作捆着!我已经四十岁,从二十几岁起就埋头在事业中,把一生最好的光阴都给了工作!现在,我也该放自己几天假了。”“可是――”我怔怔的注视着他,听他用这种口气来谈他的工作和事业,使我感到诧异和陌生,他向来是个事业心胜过一切的人。“可是――还有其他的问题呢?” 
  “你指秀怡吗?”他直截了当的说:“我可以告诉她,我因为事务的关系,要去一趟日本。反正,她有她的麻将牌,根本就不会在意。”“可是――”我仍然想不通,和他一起去海滨小住?这太像一个梦想,绝不可能成为真的。 
  “你怎么有那么多的‘可是’?”他捧住我的脸,深深的凝视着我的眼睛:“从小,你就喜欢说‘可是’,十几年了,习惯仍然不变!”十几年了?我望着他,认识他已经十几年了吗?可不是,那年我才十岁,爸爸推着我说: 
  “叫徐叔叔!”徐叔叔!怎样的一个叔叔!我叹了口气。 
  “你在想什么?”他摇摇我的手臂。“我们就决定了吧,马上收拾行装,明天就动身,怎样?” 
  “明天?”我有些吃惊。“你真能去吗?” 
  “当然真的!小瑗,你怎么如此没信心?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话不算数过?”“可是――”“又是可是!”他打断我,站起身来:“我叫阿珠帮你整理一口箱子,明天早上九点钟开车来接你!” 
  “可是,”我有些急促的说:“你的工作不需要做一番安排吗?而且,你连汽车一起失踪,她不会疑心吗?” 
  “小瑗,”他俯视我,轻轻托起我的下巴,他的神色看来有些奇怪。“别再去管那些属于现实的事,好不好?让我们快快乐乐的生活几天,好不好?这一段日子里,就当现实是不存在的,好不好?在听潮楼,我们可以使多年的梦想实现,那个天地里只有我和你,想想看,小瑗,那会是怎样的一份生活!”不用想,我体内的血液已经加速运行,兴奋使我呼吸急促。听潮楼,海滨,和他!这会是真的吗?只有我和他!没有他的工作,没有他的事业,没有他的她!这会是真的吗?记得有一天,我曾对他说过:“我希望我能够拥有你三天,完完全全的拥有!这三天,你只属于我,不管工作和事业,不管一切。每一分每一秒都给我。我只要三天,然后死亦瞑目!” 
  他曾说我傻,现在他竟要给我这三天了吗? 
  “你又在想什么?”他问。 
  “你――”我顿了顿:“陪我住几天?” 
  “整个冬天!”我屏住气,不能呼吸。 
  “怎么了?你?”“你哄我?”我愣愣的问。 
  “小――瑗!”他拉长声音喊,把我的头贴在他的胸口,像我小时他常做的一样。他的心跳得多么急促!“我怎么会哄你?我怎么忍心哄你?”“哦!”我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开始相信这是个事实了。“你的公司呢?”“交给子野代管。”“你都已经安排好了?” 
  “只等你!”“噢!”我翻身下床,从壁橱里拉出箱子。 
  “你别动,等阿珠来吧,你的病还没好!” 
  “病?”我望着他,扬着眉毛笑:“现在已经好了!”

  汽车驶到距海边还有相当距离的时候,我就可以嗅出海水和沙和岩石的味道了,我不住的深呼吸,不住的东张西望。靖扶着方向盘,转头看我: 
  “你在干什么?”“闻海的味道。”“闻到了没有?”他忍住笑问。 
  “闻到了。”“是香的?臭的?”“是咸咸的。唔,我连海藻的味道都闻到了。” 
  “恐怕连鲸鱼的味道都闻到了吧!”他笑着说:“咸咸的,你是用鼻子闻的,还是舌头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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