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潮声

第41章


 
  “真的闻到了。”我一本正经。 
  “我们距海还有五公里,你的鼻子真灵呀!” 
  他望着我,我噗哧一声笑了。他也笑,可是,一刹那间,他的笑容突然消失,车子差点撞到路边的大树上,他扭正方向盘,眼睛直视着前面,不再看我了。 
  “听潮楼”坐落在海边的峭壁上,车子开到山脚下,就不能继续前进了。下了车,我才发现山脚下居然有一间建造得极坚固的车房,子野实在是个会享受的人。把车子锁进车房。靖拉着我的手,后退了几步,指着那耸立在岩石顶上的白色建筑说:“看!那就是听潮楼!” 
  海,辽阔无垠,海浪正拍击着岩石,汹涌澎湃。海风卷着我的围巾,扑面吹来。我顺着靖指示的方向看去,那白色建筑精致玲珑的坐落在岩石上,像极了孩子们用积木搭出的宫廷城堡。海水蒸腾,烟雾蒙蒙,那轻烟托着的楼台如虚如幻,我深吸一口气,说:“这真像长恨歌中所描写的几句: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噢,只是没有仙子罢了!”“长恨歌?”他似乎怔了怔,立刻,他笑着说:“怎么没有仙子?马上要住进去一个了。” 
  “哼!”我瞪他一眼,但他有些心不在焉。他一只手拉着我的手,另一只手提着我们的箱子,说: 
  “我们上去吧!”我们沿着一条小径,向山上走去,山路并不崎岖,只因多日下雨,小道上又久无人迹,处处都长满青苔,而有些滑不留足。走了一段,靖搀住我说: 
  “走得动吗?”“没那么娇嫩!”我逞能的说,但确已喘息不止。 
  “我们休息一下吧!”他站住,怜惜的看着我,把我飘在胸前的长发拂到后面去,但立即又被海风吹到前面来了。“记得你小时候吗?”他凝视着我,不停的把我被风吹乱的头发拂到后面去。“有一次,你病了,哭着吵着不肯让医生看,你父亲只好打电话叫我去,我去了,把你揽在胸前,你就不哭了,顺从的让医生给你看病,给你打针,然后我把你抱到床上去,给你盖好棉被,坐在床边望着你入睡。”他停住,眼光在我脸上巡视。“哦,小瑗!”小时候的事!我神往的看着他,我们有多少共同的回忆,每一桩,每一件!十岁认识他,孽缘已定! 
  “走吧!”他说。 
  我们又向前走,没一会儿,听潮楼就在我们眼前了。楼是依山面水而造,是清清爽爽的白色,所有的窗槛也都是白色,大门前有宽宽的石级,石级上是好几条石柱,撑住了上面的一个徊廊。一共只是两层的楼房,但从外表看来,就知道建筑得十分精致。“这儿有一个看门的老太婆,可以侍候我们,帮我们煮饭。每隔两天,有一个特约的送货员送来食物和蔬菜。” 
  靖说着,揿了门铃。过了许久,那个看门的老太婆才走来打开大门,看到了我们,她似乎一怔,接着,就笑着对靖说: 
  “是徐先生呀,我以为你们明天才来!” 
  靖和我走了进去,里面是一间宽敞的大厅,陈设着一套紫红的沙发,窗子也是同色的窗帘,给人一份古朴雅致的感觉。可是,大概由于是冬天,房子空了太久,大厅内出奇的冷,好像比外面更冷。刚刚上山时是背风,而且行动时总不会觉得太冷,现在就有些冷得受不住。老太婆嘀咕着,不胜歉然的说:“不知道今天来,厅里没生火。冬天,这房子是不能住人的!”靖提着箱子,挽着我上楼。到了楼上,他熟悉的推开一间卧房的门,我顿感眼前一亮。这卧室并不大,却小巧精致,有一面是玻璃长窗,垂着紫红窗帘。床倚墙而放,被褥整齐的折着。另外,还有两张小沙发,和一个梳妆台。床头边,却放着一架小小的唱机,我走过去,把唱机边的唱片随便的翻了翻,只有寥寥的几张:一张悲怆交响乐,一张天鹅湖,一张新世界交响乐,一张火鸟组曲,和一张维也纳少年合唱团所唱的圣歌。我愕然的抬起头来,似乎不应该这么巧!靖望着我微笑,走过来,用手臂环住我的肩,面颊贴住我的额,低声说:“你诧异了,是吗?”“真的,为什么――” 
  “单单是你爱的那几张唱片吗?” 
  “噢,靖!”我恍然的喊:“你早有准备!你来布置过的,是吗?”“不错,”他吻我的额:“整整策划了一星期,本来预定明天搬来,但我迫不及待,又提前了一天。” 
  “哦,”我推开他,退后一步去看他的脸:“可是,为什么?现在不是你最忙的一段时间吗?上次你还告诉我,公司的业务是进步还是后退,就看最近推广业务的情形而定,你这样走开……”“别再谈公司,如何?收起你那些可是,如何?”他说,拉着我走到长窗前面,把窗帘一下子拉开,低低的说:“看!这才是世界!”我从玻璃窗里向外看,浩瀚的大海正在我的面前,滔滔滚滚的波浪一层层的翻卷着,白色的浪花此起彼伏,呼啸着打击在岩石上,又汹涌着退回去,卷起数不清的泡沫和涟漪。远处,渺渺轻云揉合了茫茫水雾,成了一片灰蒙蒙混沌沌的雾网。几只不知名的白色海鸟,正轻点水面,扑波而去。我凝视着,倾听着。“听潮楼”!名字不雅致,却很实际,涛声正如万马奔腾,澎湃怒吼,四周似乎无处不响应着潮声。我倚着窗,喉头哽结,而珠泪盈眶了。靖站在我的身后,他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响着: 
  “你一直梦想着的生活,是不是?这个冬天,我们谁也不许提现实里的东西,也不许去想!让我们尽情享受,尽情欢笑,这世界是我和你的。” 
  这会是真的吗?我转过头来,目光定定的凝注在他脸上,他的眼珠微微的动着,搜索的望进我的眼底,一抹惨切之色突然飞上他的眉梢,他拥住我,把我的头紧压在他的胸口,急促而迫切的喊:“小瑗!小瑗!小瑗!高兴起来,欢乐起来,你还那么年轻!你要什么?我全给你!” 
  我要什么?不,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这个冬天!

  晚上,意外的竟有月亮。 
  卧室内生了一盆火,暖意盎然。唱机上放着一张天鹅湖,乐声轻泻。我们喝了一点点酒,带着些薄醉。海涛在楼下低幽的轻吼,夜风狂而猛的敲击着窗棂。自然的乐声和唱片的乐曲交奏着。他揽着我,倚窗凝视着月光下的海面,黑黝黝的海上荡漾着金光,闪闪烁烁,像有一万条银鱼在水面穿梭。月亮悬在黑得像锦缎似的寒空里,远处,数点寒星在寂寥的闪亮。“想什么?”他问我。“月亮!”我说:“记得张若虚的诗吗?”于是我念: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唔,”他轻轻的哼了一声,似愁非愁,似笑非笑的望着我:“这里不是长江,是海!比江的魄力大多了!” 
  “味道则一!”我说,继续念:“谁家今夜孤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哦!”我满足的叹息:“我们多幸福!靖!你不是那个飘泊在外的孤舟之子,我也不是独倚重楼,望尽归帆的女人。我们在一块儿,能共赏海上明月!你看!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我微笑着仰视他,用手攀住他的肩头:“多美的人生!” 
  “多苦的人生!”他说,微蹙着眉望着我。 
  “怎么了?你?你是从不多愁善感的!” 
  “我吗?”他有些嗒然:“幸福之杯装得太满了,我怕它会泼洒出去!”说完,他突然的离开我,去把那张不知何时已播完了的唱片翻了一面。夜,充满了那么多奇异的声音!我们灭掉了灯,也拉拢了那紫红的窗帘,静静的躺在床上。我的头枕着他的胳膊,宁静的望着黑暗的室内,桌椅的轮廓在夜色中依然隐约可见,窗外的月光从帘幕的隙缝中漏入,闪熠着如同一条银色的光带。夜,并不安静,远处的风鸣,近处的涛声,山谷的响应,和窗棂的震动,汇成了一组奇妙的音乐。在这近乎喧嚣的音乐里,我还能清晰的听出靖的心跳,卜!卜!卜!那样平稳,规律,而沉着。虽然他许久都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但我知道他并没有睡着,他在想什么?还是在体会什么?我转过头去看他,他正睁着大大的眼睛,瞪视着黑暗的天花板。感觉到我在看他,他幽幽的说: 
  “记得你小时候最不能忍受寂寞,每次你父亲有远行的时候,都要我来陪伴你。有一次,你父亲说:‘这样离不开徐叔叔怎么办呢?’你说:‘徐叔叔会要我,他不会离开我,永远不会!’”“结果你并没有要我,”我接下去说:“你结婚那天,我关在房里,哭得天翻地覆,爸爸来找我,给我拭干眼泪,叫张嫂给我换上衣服,但我死也不肯去参加你的婚礼,爸爸说:‘徐叔叔结婚是好事,你怎么这样傻,以后不止叔叔,还多了一个婶婶,不更好吗?”但我哭得伤心透顶,说什么也不去,爸爸皱着眉说:‘我绝不相信这么点大的女孩子会懂得爱情!’那年,我还不满十三岁。” 
  “我记得很清楚,”他说:“婚礼中我找不到你,喜宴时你也不在,你父亲说:‘小瑗不大舒服,不能来!’我感到心如刀剜,我知道,我的小瑗在伤心,在生气。面对着我的新娘,我竟立即心神不定,我眼前浮起的全是你独自伤心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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