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潮声

第42章


 
  “于是,那天晚上你就来找我,你把我拥在怀里说:‘小瑗,别哭,我将永远照顾你。’可是,第二天,你就带着你的新娘去度蜜月了。” 
  他嘴边浮起一个凄苦的笑。 
  “我度完蜜月回来,足足有半个月,你不肯理我,也不肯和我说话,我特地给你买的洋娃娃,你把它丢在地下,看也不看。”我笑了。风势在加大,海涛狂啸着扑打岩石,整个楼彷佛都震动了起来。窗棂格格作响,床畔的炉火也噼啪有声,我伏在床边,给炉火添了一块炭,又枕回到他的手腕上。 
  “可是,等你走了之后,我把洋娃娃拾起来,拂去它身上的灰尘,抱到我的屋内,放在我的枕边,每晚上床后,都要对它诉说许多内心的秘密。” 
  “后来,我们怎么讲和的?”他转过头来望着我的眼睛。 
  “那次台风。”我提醒他。 
  “对了,那次台风,你父亲正好远行。张嫂打电话给我,叫着说:‘小姐吓得要死!’我在大风雨中赶去,浑身淋得湿透,你苍白着脸对我跑来,投进我的怀里,躲在我的雨衣中颤抖啜泣。你边哭边嚷:‘徐叔叔,你别走!徐叔叔,你别走!’我陪着你,一直到天亮!” 
  我们有一段时间的沉默,海潮在岩石下低吼,夜风掠过海面,呼号着冲进岩石后的山谷。海在夜色中翻腾着、喧嚣着、推攘着。我瞪视着天花板,倾听着潮声,潮水似在诉说,似在叫喊,似在狂歌……我闭上眼睛,那天,他们把爸爸抬回来,一次车祸,结束一切!血,撕碎的衣服,扭曲的肢体……“想什么?”他问。“爸爸!”我说,仍不能抑制颤栗。“都过去了,是吗?”他回过身子抱住我,轻抚我的面颊。血!爸爸!我如石像般站着。张嫂在狂叫狂哭,我却无法吐出一个字的声音。有人包围了我,摇我,劝我,喊我……我呆呆的站着,一动也不动。然后,他来了,排开人群,他向我直奔而来,一声:“小瑗!”我扑向他,“哇”的大哭失声。他把我抱入卧室,彷佛我还是个小女孩,给我盖上棉被轻吻我的耳垂:“安静点,小瑗,有我在这里!” 
  那年,我十七岁。“记得我为你开的第一次生日舞会?”他问。 
  怎么不记得!十八岁!黄金的时代!豪华的布置,音乐,人影,灯光,纷纷乱乱,乱乱纷纷。白纱的晚礼服,缀在胸前的一朵玫瑰――他帮我别上去的。成群的青年,跳舞、寻乐、快节拍的旋律,史特劳斯的圆舞曲,蓝色多瑙河,充塞着整间大厅的衣香和笑语,……一个又一个的年轻人,李××,成大刚毕业的准工程师,张××,台大外文系高材生,赵××,学森林,即将派往非洲……。 
  “跳舞呀,小瑗,去和他们玩呀!”他催促着。 
  跳舞,玩,旋转!直到夜深人散,空空的大厅里留下的是成打的脏杯子、纸屑,散乱的东西和彩条,还有我迷惘落寞的心情。回到卧室,舞会里没有东西值得记忆――除了那朵玫瑰!把玫瑰压在枕下,做了一个荒谬的美梦!第二天,他来了,皱着眉问:“那么多出众的青年,你一个都看不上?” 
  翻开枕头,我捧上一把压绉的玫瑰花瓣。“小瑗!你怎么那么傻?” 
  他抚摩着我的头发问,我笑了。潮声仍然在岩石下喧嚣,穿过窗隙的月影移向枕边。傻!有一点,是吗?能得到的不屑一顾,得不到的却成了系梦之所在!那个月夜,他曾初次吻我:“我们怎么办?小瑗?” 
  怎么办?我仰视他。“我不苛求,我所有的,已足以让我快乐!” 
  是吗?当他的事业爬至了巅峰,当他的工作和许多其他东西锁住了他。我却躲在我的小屋内,郁郁的害着不知名的病,用高脚的小酒杯一次又一次的去秤量我的寂寞、孤独、和郁闷。“听那潮声!”他说。我在听着,潮水正如万马齐鸣。 
  月光爬上我的枕头,他的眼睛里凝着泪。 
  “但愿人长久!”他低低的说,拥紧了我,紧得使我无法呼吸。

  清晨,我醒了,炉火已熄灭,但我不觉得寒冷。 
  枕边没有靖的影子,我在室内搜寻,一声门响,他推开卧室门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把托盘放在床上,里面是我们的早餐。我坐起来,他把一个小小的高脚玻璃杯放在我面前,一小杯葡萄酒!他对我举起杯子:“干了这杯!祝你永远快乐!” 
  “也祝你!”我笑着啜着酒。他却一仰而尽,笑容里带着几分令人不解的无奈。“希望老天不嫉妒我们!”他说。 
  “你别发愁,老天管不了那么多的闲事!”我说:“何况我又如此渺小,不劳老天来注意!” 
  他凝视我,猝然的放下酒杯,转过身子,在唱机上放上一张火鸟组曲。早餐之后,我们携着手来到海边。 
  有沙滩,有岩石,有海浪和海风,我在沙滩上印下我的足迹,又拉着他爬上一块岩石,迎风而立,我觉得飘然如仙。我的头发被风吹乱了,他细心的为我整理。清晨的海面一平如镜,夜来的喧嚣已无痕迹,面对着大海,我觉得心胸辽阔而凡念皆消!他问:“快乐吗?”“唔。”我闭闭眼睛,再睁开,海一望无垠。我舍不得跳下岩石,站在那儿,我看海,他看我。 
  “嗨,快看!一只海鸥!”我叫着说,指给他看。在距离我们不远的沙滩上,正伫立着一只失群的海鸥。浑身白色的羽毛浴在朝暾之中,长颈向空伸延,似乎在里盼着什么。我说:“它在等待它的伴侣吗?海鸥不是群栖的飞禽吗?为什么这只海鸥孤单单的站在这儿?” 
  他望着海鸥,默然不语,我推推他: 
  “想什么?你看到那只海鸥了吗?” 
  他点点头,轻声的念了一首诗:“黄鹄参天飞,半道郁徘徊;腹中车轮转,君知思忆谁?”顿了顿,他又念:“黄鹄参天飞,半道还后渚,欲飞复不飞,悲鸣觅群侣!”他的感伤传染了我,我的情绪低落了下去。但,接着,他就像突然梦醒了一般,拉住我的手说: 
  “去!我们过去看看!” 
  跳下了岩石,我们向那只孤独的海鸥走去。走到距它不远的地方,它警觉的回头来望着我们,扑扑翅膀,似乎准备振翅飞去。怕吓走了它,我停住步子,站在那儿凝视它。它也圆睁着一对小眼睛望着我,白色的毛映着日光闪烁,我爱极的说:“如果我们能收服它,带回去养起来多好。” 
  “不行,它不能独自生存的,它需要伴侣!”靖说。 
  “我真想摸摸它。”我们就依偎着,站在那儿望着海鸥,好一会儿,海鸥和我们都寂然不动。终于,那只海鸥引颈高鸣了一声,拍了拍翅膀,“噗喇”一声向空飞去。我抬头仰望着它,有些儿嗒然若失。“看,小瑗!”靖说:“它还给我们留下一点纪念品呢!” 
  真的,半空中飘飘荡荡的落下了一片羽毛,我欢呼了一声,跑过去抓住那正落到眼前的羽毛,白色的毛细而柔软。我高兴的拿到靖的面前:“多么美!多么美!多么美!”我叫着,把羽毛插在靖的上衣口袋里:“帮我保存起来,以后这会是一份最美的记忆!” 
  靖微笑的望着我,带着股恻然的柔情。笑什么?笑我的孩子气吗?就让我孩子气一些吧,我是那样的高兴! 
  午后,我和靖在听潮楼的贮藏室里找到了两根钓鱼竿,我雀跃着拉住他去钓鱼。在海边,我们绕着海湾走,寻到一个有着大岩石的所在,坐在平坦的岩石上,靖帮我把鱼丝理好,上了饵,把鱼丝抛入海中。 
  “你相信会有鱼吗?”我问。 
  “或者有,或者没有。”他调皮的回答。 
  “我想一定有!”我弓起膝,用手托着下巴,肯定的说。 
  “为什么?”“海里没有鱼,什么地方才有鱼?”我也调侃的望着他。 
  “哦!”他笑了。“你笑了。”我说:“这是你到海边来第一次开心的笑!”我凝视他:“靖,你很反常,你遭遇了什么困难吗?是不是公司里有什么问题?还是……” 
  “别胡思乱想!”他打断我:“什么问题都没有!我非常非常的开心,能和你在一起,我别无所求。” 
  “你对我没有秘密吗?” 
  “怎么会!”他说,突然叫了起来:“你的鱼竿有鱼上钩了,快拉!”真的,浮标正向水底沉去。我急急的拉起鱼竿,一尾三寸长的小鱼应竿而起,蹦跳着,挣扎着。我高兴得欢呼大叫,却不敢用手去捉住它。靖帮我取下了鱼,问: 
  “放在那儿?”噢!我们真糊涂!竟忘了准备装鱼的东西!我皱皱眉头,想出一个办法,跑到沙滩上,我掘了一个坑,把海水引进坑中,再把缺口用沙堵好。靖把鱼放进了我所做的养鱼池里,那尾活泼的小东西在这临时的小天地中活跃的游着,我和靖蹲在旁边看。那小鱼身上有着五彩的花纹,映着日光,闪出各种颜色。我抬起头来,和靖的眼光接了个正着。 
  “真美!”我说:“噢,真美!什么都美!” 
  回到岩石边,我们继续垂钓,一会儿工夫,我们又毫不费力的钓起了十几条同种的小鱼。鱼池里充满了那五彩斑斓的小东西,穿梭着,匆忙的游来游去。 
  太阳向海面沉落,海水被晚霞染成了微红,傍晚的海风又充满了凉意,暮色悄悄的由四处聚拢过来。 
  “该回去了吧!”靖说。 
  我们收起了鱼竿,走到小鱼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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