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的心事

第四十四章
    这顿午餐，气氛注定是轻松不了了。
    虽然倪子扬不再开口提自己老爸的事了，但方杰明和方浩依然能够感受到他心情的沉重，尽管他已经竭力地在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甚至还跟方浩开了几句玩笑。
    午餐后，方杰明问俩个孩子准备去哪儿，他可以先给他们送去再回家。倪子扬没说话看向方浩，方浩看了他一眼，知道现在这种时候，估计去哪儿玩儿都不会让他开心起来，于是对方爸爸说道：“我们跟您一块儿回家吧，您先送我们去趟学校，我还有点儿东西要拿。”他要回去取明天输液用的药，今晚就不回学校了，回头明天直接从家里去医院。
    于是方爸爸开车，向Z大开去。倪子扬刚才一听方浩说要先回学校，就已经知道他的打算，于是车子在Z大的停车场一停下来，便跟方浩说让他留在车里等他，他一个人回去拿东西就好。
    方浩点点头，等倪子扬下了车，终于一脸担忧地向方杰明问道：“爸，倪叔叔会有事儿吗？”
    方杰明降下自己这一侧的车窗，拿出一支烟点上，吸了一口才道：“这事儿……不好说，一会儿我先找老倪谈谈再说。”说完，伸出车窗外弹了一下烟灰，便不再多说了。
    倪子扬很快拿药回来，他知道方浩不想让方杰明知道他去医院输液的事儿，就把那个放药的塑料口袋装进了自己的背包里。
    回去的路上，方杰明给倪爸爸打了个电话把他约出来，这事儿肯定是不能在家里谈的。
    车子刚到小区门口，就看到倪爸爸正站在小区门口的一棵树下抽烟。虽然方杰明在电话里什么也没说，但倪爸爸听他说自己儿子正跟他在一起呢，便马上猜到他有可能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事。
    看到等候在树下的倪爸爸，方杰明把车停在小区门口，让倪子扬和方浩下了车，接上倪爸爸走了。
    俩人回来后，倪子扬没像往常那样跟方浩又腻在一起，各回各家前，俩人躲在楼道里，短暂地接了个吻后，倪子扬对方浩说道：“浩子，下午我就不陪你了，我妈一个人在家呢，我回去陪陪她。”
    话说从倪子扬嘴里听到这句话，真是跟太阳从西边出来没什么区别，要知道他最烦的就是他这个动不动就对他说教个没完的老妈，要是家里就他和倪妈妈两人在，他基本上都会跑到方浩家里去躲着。今天……
    方浩点了点头，转身刚要走，倪子扬又叫住他。“浩子！明天去医院的时候叫我，药我先拿着。”
    “嗯，那明天下午再去吧，回头我给你电话。”知道这家伙赖床，干脆让他睡踏实了吧。说完，方浩看着依然望着他并不转身离去的倪子扬，犹豫着又补充了一句：“子扬哥，你放心，倪叔叔……不会有大事儿的。”
    方浩一向不会安慰人，他本来想说‘倪叔叔不会有事的’，但觉得这又不是自己所能决定的事，所以便改口为‘倪叔叔不会有大事’了。话说长大后的他，已经很少这么正了八经地叫倪子扬一声‘哥’了。
    倪子扬对方浩笑了笑，没说话，直到看着他进了家门，他才转身从楼梯走回家。
    倪子扬回到家，倪妈妈刚收拾完厨房，正在客厅擦地板，看见儿子回来，诧异道：“咦？不是说学校今天有事儿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对父母撒谎从来没有过任何羞耻感的倪子扬，不知怎么，心里此时竟然涌上了一股愧疚之意，一边换鞋一边答道：“啊，其实也没什么正经事儿，这不就回来了吗。”
    “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孩子凑在一块儿，除了玩儿没别的！”倪妈妈瞪了眼自己儿子，回身继续擦着其实已经很干净了的地板。
    看着正在擦地的老妈背影，倪子扬突然发现，她身上穿的这件衣服，貌似已经穿了很多年了，以前怎么从来没有注意过呢。说起来，老妈确实很少给自己添置新衣服。
    来到客厅，倪子扬把背包扔在沙发上，对倪妈妈说道：“妈，下午我陪您去商店买两件衣服去吧。”
    倪妈妈停下手里的活儿，警觉地看向自己的儿子。“陪我买？是不是你又看上什么东西了？”
    哼，这臭小子又跟我耍心眼儿！
    倪子扬懒懒地趴在沙发上，将下颌搭在沙发扶手上看着倪妈妈嬉皮笑脸地答非所问道：“妈，我突然发现您还真是挺漂亮的，怪不得当年我爸会追你呢。”
    倪妈妈听了儿子这句马屁话，眼角儿都是笑。“那当然，要不是因为生你，我还胖不起来呢……欸！你这臭小子，跟你说了多少回了，回家以后别穿着在外面的衣服在沙发上滚，去，赶紧换衣服去！”
    倪子扬赶紧从沙发上弹起来去换家居服，要是晚一步，自己耳朵又该遭殃了。正往自己卧室走的时候，听身后的倪妈妈又吼道：“我跟你说，拍我马屁也没用，国庆节那几天没少给你花钱买衣服，不管你又看上什么了，这个月都不给买了，下个月再说，知道吗！”
    倪子扬停下脚步回头道：“知道了知道了，都说了是陪您去买了，您现在能不能也捯饬捯饬，别一天到晚跟个大妈似的。”
    倪妈妈一瞪眼，“大妈怎么了？过两天我还成奶奶了呢！还敢嫌弃你妈！”
    倪子扬来在卧室里将上身的衣服脱下来甩在地板上，冲着门外喊道：“我不是嫌弃您，我是说您要是再捯饬一下，这不还能再找回点儿往日的光彩吗，回头我爸看着也高兴啊。”
    倪妈妈听了，没再开口骂儿子，歪着脑袋认真地想了一下儿子的话，但很快自言自语地低声嘀咕道：“都这么大岁数了，再怎么捯饬也就这样了，他看了还能高兴到哪儿去。”嘀咕完，又埋头继续擦地板。
    倪爸爸在晚饭前终于回来了。
    倪子扬趁老妈去厨房做饭的功夫，赶紧将倪爸爸拉进书房，关上门问道：“爸，您跟方叔叔谈得怎么样，他怎么说？”
    倪爸爸在书桌前的皮椅上慢慢坐下，最近他的精神压力一直很大，刚才跟方杰明又谈了一下午，于是刚才在自己老婆面前一直硬撑着的笑脸，此时在儿子面前再也撑不下去，尽显一脸的疲态。
    说实话，这种事，不管跟谁商量，别人也不可能帮你做出什么具体的决定，最多一起分析一下他目前所处的形势，最终的大主意还得自己拿。而倪爸爸目前所面临的其实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自首；二就是赌一把。但这两条路不管选哪一条，都很难做出决定。
    半晌后，倪爸爸终于看向儿子问道：“扬扬，你觉得……爸爸应该怎么做？”
    倪子扬一愣，N秒后说道：“我觉得……您还是……”
    他想让爸爸自首，要不然一天到晚老跟背着个随时有可能会爆炸的炸药包似的，这得担心到什么时候去啊。可……万一要是一直都不会有事儿呢？
    倪子扬突然发现，‘自首’这两个字，真的不是那么容易说出口的。“爸，我觉得您老是这么瞒下去不是办法，要不……您还是跟我妈说了吧，要是您以后万一……我觉得与其让我妈被动知道这件事，还不如您先主动跟她说了，大不了您别把那女人跟孩子的事儿说出来，反正您不是说那个女人不会再来找您了吗，您就只跟她说受贿这一件事，听听我妈怎么说，她要是让您自首，您就去，不管您被判多少年，我跟我妈都在外面等着您，她要是让您扛……咱就一起扛，什么时候露了就什么时候再说，而且那时候就算真露了，我妈也不至于受太大的打击。”
    倪爸爸听了，半天没再说话，直到外面传来倪妈妈一声大吼：“你们爷儿俩在屋里干什么呢，出来吃饭了！”
    此时，倪爸爸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摇摆不定的游移之色，站起身，拍着倪子扬的肩膀叹了口气说道：“哎~爸爸活到这岁数，现在还不如我儿子，等一会儿吃了饭，我就跟你妈妈把这事儿说了，走吧，出去吃饭去。”
    晚饭很丰盛，老公和儿子都在家的时候，倪妈妈都会做一桌子的菜。话说她虽然抠门儿，却从来不会短了自己老公和儿子的嘴。要真说起来，抠门儿的倪妈妈好像也只是在自己身上舍不得花钱而已。
    这顿三口之家的晚饭，像往常一样，吃得温馨而平静。
    饭后，不等倪妈妈收拾碗筷，倪爸爸便把自己老婆叫进了书房，说有些事要跟她谈谈。
    倪妈妈本来想说‘有什么事等我刷完碗再说’，但一看见自己老公脸上少有的严肃表情，还是疑惑着跟他进了书房。
    一个人留在客厅的倪子扬，自从书房门关上的那一刻，就开始抓心，他真怕自己老妈听了这件事，回头一个控制不住再又哭又闹地跟自己老爸打起来，于是他好几次走到书房门口趴在门上听里面的动静，然而却什么都听不到。以他老妈那个大嗓门，要是真哭闹起来，他不应该什么都听不到，可……偏偏就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静得异常。
    就在倪子扬在客厅的沙发上抓耳挠腮地决定再去书房门口听听动静儿时，书房的门，开了。
    最先出来的，是倪妈妈，乍一看，她脸色似乎和往常没什么两样，但细看上去，眼睛稍微有点儿红，唇色也有些发白。
    自从倪妈妈从书房出来，倪子扬的眼睛就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妈的脸色看，只见她一言不语地来到餐厅，像往常一样将桌上没吃完的剩饭菜都收进冰箱，然后又把碗筷送进厨房。很快，厨房里传出刷碗的声音。
    倪子扬毛了，难道……老爸最终还是没勇气跟她说出来？转脸看向稍后走出来的倪爸爸，以口型无声地问道：“跟我妈说了吗？”
    倪爸爸点点头，在儿子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倪子扬赶紧凑过去，低声问道：“那……我妈怎么说？”
    倪爸爸简洁地吐出两个字：“自首！”
    残酷的抉择，此时从倪爸爸口中说出来，听着竟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那……您跟我妈说没说那个……”
    倪爸爸，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有关肖柔和孩子那件事，既然是她自己开口说要做最后的了结，他也如数把她要的那笔钱给了她，他相信，她拿着那些钱可以带着孩子生活得很好，而且她不是还说要准备嫁人了么，那么，她今后应该不会再拿孩子来威胁他了，所以……这件事就不要再说出来刺激老婆了。
    倪妈妈很快从厨房里出来，看了眼坐在客厅里相对无言的爷儿俩，进了卧室。没一会儿，倪妈妈拿着几张存折出来，也在沙发上坐下，将手里的存折都放在面前的茶几上，先看着儿子面色平静地说道：“扬扬，你爸的事儿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倪子扬点了点头。
    一看儿子点头，倪妈妈也点点头，又开口缓缓说道：“你爸爸既然犯了错误，咱就不能装傻地再这么过下去，我刚才已经跟你爸商量过了，等下周一上班就让他去自首，这是咱家所有的积蓄，本来想给你以后留着买房子娶媳妇儿用的，现在我想留出十万来给你以后上大学用，剩下的，就让你爸都交上去，能还回去多少咱就还多少，不管你爸被判多少年，咱娘俩都在外面等着他，你有意见吗？”
    倪子扬怔了一下，但很快点头道：“我没意见！”
    “行，那就这样吧，妈妈今天有点儿累了，先去睡了。”说完，看似一脸淡定的倪妈妈起身又回了卧室。
    啊？这……这就完了？！
    倪子扬不可置信地看了眼自己的老爸，老妈这也……太淡定了吧。
    惊愕中的倪子扬不由再次看向正往卧室走去的老妈，发现她一向稳健有力的步子，此时看着竟有些蹒跚，他心里顿时涌起了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儿。
    倪爸爸，终于自首了。
    倪爸爸自首后，很快便以受贿罪被拘留，方杰明知道这消息后，吃了一惊，他以为倪爸爸会扛一阵子再做决定呢，哪儿想到他说自首就自首去了。于是赶紧四处找关系托人，甚至找到方浩的妈妈，动用了方浩妈妈家那边的关系，并替倪爸爸将余下的大部分受贿金都上缴回去，最终，应该被判为二十年的刑期，改为了十五年。
    这件事，看似就这么告一段落了，倪爸爸正式被刑拘那一天，已经是初冬了。
    因为老爸的事，倪子扬一直没怎么去上课，跟方浩在一起的时间也不多，大部分时间，他都陪着看似坚强实则已经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倪妈妈。
    倪子扬终于知道，爸爸跟她坦白的那天，看上去很平静很坚强的妈妈，在爸爸被拘留后，背着他一个人偷偷哭过不少次。她的坚强，原来只是给爸爸看的，为的是让他不那么自责，让他安心地去自首。
    倪妈妈最近瘦了不少，也憔悴了许多。但判决书下来那天，倪妈妈很平静，一直黯淡的眼神甚至有了些光彩，并如是对倪子扬说道：“十五年……扬扬，咱还是有盼头的，十五年很快就会过去，你一定得活出个样儿来等你爸爸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