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的心事

第四十七章
    狼藉的客厅里，方奶奶先拿了些纸巾帮子辉脸上的鼻血擦干净，又给他倒了杯水，然后才开始收拾被两兄弟刚才折腾得乱七八糟的客厅。
    子辉见老太太一个人试图要把翻倒的沙发扶起来，赶紧放下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的水杯，过去帮着把沙发一起扶起来，然后又将墙角的纸篓拿过来，蹲在地上把碎成两半的琉璃果盘扔进去。
    奶奶刚从地上捡起电视机的遥控器，把电视关上，见子辉正在收拾地板上摔碎的果盘，怕他扎着 ，赶忙道：“孩子，小心别扎了手，放着放着，让奶奶来。”
    子辉不听，依然固执地把地板上所有的碎玻璃渣子都捡干净，然后又拿起方浩刚才扔在地板上的不锈钢盆，把滚落在地板上的苹果橘子什么的都捡进盆里，又去帮着把茶几推过来摆正。刚直起身，见方奶奶从洗手间里拿了一把拖布出来，马上过去要接过来。
    方奶奶一躲，放下拖布把子辉又按在刚才那把椅子上坐下。“你别管，奶奶一个人就行，对了，早上吃早点了没？”
    子辉点点头。
    方奶奶怀疑道：“真吃了？厨房里有给你哥他们准备的早点，要是没吃，就去自己拿出来吃一点儿。”
    子辉摇了摇头，没动。
    见不管问什么，这孩子只是用摇头和点头来回答，方奶奶知道孩子可能有些拘谨，而且看样子脾气也是个犟的，不由叹了口气。
    知道这个孩子肯定也得要先在这儿住下了，方奶奶先拿起拖布将客厅地板上的水渍都擦净，然后把子辉领到自己儿子方杰明的房间，给他腾出小半个衣柜来，让他把自己的衣服从行李箱里拿出来放进去。
    子辉蹲下打开行李箱，里面除了几本少量的初三年级的教科书以外，竟然没几件衣服，方奶奶看着心里就难受起来，并在心里暗暗埋怨起倪爸爸来。
    哎~~男人啊，怎么就这么管不住自己，看着那么老实的一个人，居然也能在外面偷偷养了个这么大的儿子。你说养了也就养了，可看看这孩子，怎么就连几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他爹不能在身边照看着也就罢了，他那个妈就不知道给自己儿子多买几件衣服吗！
    “怎么就这么几件衣服？你那个妈舍不得给你买？”方奶奶一边帮着子辉整理衣服，一边忍不住问了出来。
    听奶奶这么问，子辉虽然没抬头，却终于开口答道：“有买，来的时候，她说带这么多东西行李会超重，衣服什么的，来了让我爸再买……”说道这里，子辉突然抬起头，看着方奶奶问道：“刚才他……他说我爸进监狱了，是真的吗？”子辉还是不能将哥哥两个字叫出口来。
    方奶奶惊诧道：“怎么？你不知道？你妈妈没告诉你？”见子辉茫然地摇了摇头，方奶奶叹了口气道：“哎~~真是造孽啊，你爸爸因为受贿罪，被判了十五年，这事儿都有两个多月了。”
    子辉顿时怔住了，半天才低下头，咬着唇没说话。他知道，自己的妈妈一定是知道的，他们是一个系统单位，爸爸出了这事，她不可能不知道。记得去年国庆节来B市找爸爸时，爸爸还好好儿的，怎么可能一下子就……
    子辉突然又想起来，那次妈妈在带他来B市的路上曾对他说过，这次去，是准备向爸爸要最后一笔赡养费的，只要爸爸答应给她那笔钱，她和他就拿着钱去过自己的日子，再也不会去骚扰爸爸的生活了。难道说……爸爸给她的那笔钱，是受贿得来的么……那么以前的那些钱呢……
    子辉不敢再想下去了，虽然对妈妈一直很失望，但这次却是绝望了，而且是彻底的绝望。他知道，自己对妈妈，现在应该是已经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爸爸进了监狱，那么她就再也不能利用自己去要挟他拿到一分钱了，现在的他，只是个多余的讨人嫌的拖油瓶而已，已经被妈妈永远地抛弃了。
    方奶奶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心里不住的咒骂着那个狠心女人的同时，帮着子辉一起整理了他简单的行李。
    子辉的个头儿和方浩差不多，不过却比方浩的骨架大，方奶奶找出方浩平时不常穿的休闲衣来给他，让他先去冲个澡，把身上刚才被方浩浇得半湿的衣服换下来。
    这一番折腾完，已经快十一点了，那两个出去找人的孩子还没有回来，方奶奶不禁担心起来，给他们打电话，手机铃声却从方浩的卧室里传出来。
    方奶奶没辙了，只得先去厨房准备午饭。
    中午快十二点时，午餐做好，并已经摆在了餐桌上，然而那俩小子和倪妈妈还没回来，方奶奶是真有点儿急了，在客厅里不住地走。
    可这么干着急也不是办法，方奶奶干脆把电视机又打开，希望能借着看电视分散点儿自己的注意力。
    电视机里，正是午间新闻播报时间，画面里是一段高速公路的监控录像回放，女主播以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在播报着一条刚刚发生不久的新闻：
    【……今天上午九点二十分左右，我市机场高速公路发生一起两死三伤的特大恶性/交通事故，事故的原因是一辆超速大客车和一辆违章并线的出租车发生追尾，最终导致六车连环相撞，交警赶到现场时……】
    画面拉近现场……
    正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开门的声音，方奶奶噌的一下站起身往玄关走去，子辉的视线，也从电视机的画面上移开转向门口。
    如果……如果他的视线再在电视机上多停留几秒，那么，他会看到一个穿着他十分熟悉的、却又并不常见的红色风衣的女人，浑身是血的被医护人员和交警从一辆撞得变了形的出租车里费力地抬了出来……
    这个给了他生命，却又最终将他抛弃的女人，在两个半小时前，永远地离他去了。这个消息，是在他长大很多年后才知道的。
    “小浩扬扬回来了？秀蓉呢？你妈妈……”方奶奶看着一脸疲惫垂头丧气回来的两人，顿时明白了。“怎么？没找到？就那么会儿的功夫，你妈妈她能去哪儿啊？”方奶奶开始担心了。
    倪子扬双目赤红，进门先脱了已经脏得不成样子的毛绒拖鞋，一眼看见正坐在客厅里望着自己的子辉，顿时又急眼了，光着脚就冲了过去。“你还有脸在这儿，现在我妈不见了，你跟你那个狐狸精的妈都高兴了？都满意了？你……啊~~啊！”
    【噗通】——
    光着脚的倪子扬，还没等冲到子辉面前，突然脚底一滑，下一刻，整个身子便华丽丽地摔在了地板上。
    已经握紧拳头全身戒备着随时准备再跟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打上一架的子辉，是眼睁睁地看着他这个哥哥滑倒在地板上。倪子扬最后落地的那一刻，他甚至不忍看地略微偏头闭上眼睛，待听到一个重物落地的巨大声响后，子辉情不自禁地微微咧嘴发出了一声‘嘶~~’。
    光听那声落地的动静，就知道这一下摔得轻不了。
    很快，房间里同时响起两声惊呼：
    “哥！”“诶哟小祖宗！”
    穿着酷酷列宁装的‘大熊猫’趴在地板上半天没动。
    方浩和方奶奶已经来在倪子扬身边，试图将人从地板上扶起来，可又怕他摔着哪儿而不敢太用力气。
    “哥！子扬哥，你怎么样？能起来吗？”
    “小祖宗，摔坏哪儿了没？快起来让奶奶看看。”
    子辉几乎是有点儿羡慕地看着依然趴在地板上被围着问长问短的哥哥，他摔疼的时候，从来不会有人这样关心地过来问过他一句，如果不小心被妈妈看到了伤，还会以为他又是打架打出来的，一定会没好气儿地骂他一顿，有时候还会罚他不让他吃饭。
    如果摔伤了可以得到这样的关心，他宁愿天天受伤。
    终于，倪子扬在方浩和奶奶的搀扶下，慢慢从地板上坐了起来，然而他却并不站起来，而是静静地低着头双手抱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没一会儿，倪子扬的脑袋突然埋在双膝之间，像个小孩子似的呜呜哭了起来。
    方奶奶和方浩都慌了。
    “哥，你、你别哭，怎么了？是哪儿摔疼了吗？”方浩小时候都没见倪子扬这么哭过，就算他淘气挨了倪妈妈的揍，最多是疼得眼泪在眼眶里转几个圈儿而已，可现在……
    “这是怎么了，乖孩子，先别哭，是不是摔坏哪儿了？能起来吗？起来让奶奶先看看，不行咱去医院。”
    “我妈、我妈找不着了。”终于，倪子扬哽咽着说道。“周围我都找遍了，哪儿都没有，我怕她会出事儿。”
    倪子扬哭得一点儿形象也没有，鼻涕眼泪的，这一刻，他脆弱得就像个失去倚靠的无助的小孩子一般。
    方浩一把将倪子扬搂在怀里，像拍小孩子似的拍着他的后背哄道：“阿姨不会有事儿的，肯定不会有事。我们先把衣服换了，一会儿再出去找，一定能找回来。”
    方奶奶摸着倪子扬的头也安慰道：“你妈妈不会有事，她那么大的人，能出什么事，别胡思乱想的，起来去洗把脸，把衣服换了，然后吃点儿东西再跟小浩出去找找。”
    已经稍稍停止哭泣的倪子扬突然从方浩的怀里抬起头，狠狠地盯着正呆呆地看着他的子辉，语气阴沉地咬牙威胁道：“如果我妈真有什么事，我就把你和你那个狐狸精的妈都杀了陪葬，你等着！”说完，抹了抹眼角，扶着方浩站起来，一声不响地回了方浩的卧室。
    方奶奶看着倪子扬的背影叹了口气，对方浩道：“你进去看看扬扬，劝他一会儿出来吃点儿东西，然后再出去找找你刘阿姨。”
    方浩点了点头，刚转过身，就见倪子扬举着电话兴奋地跑了出来，吓得方浩赶紧过去，生怕他一个不留神再把自己摔趴在地上。
    “奶奶浩子！我妈给我发短信了！”突然高兴起来的倪子扬，依然像个孩子，话说他脸上的泪痕还都没干呢。“我妈说她要回老家去呆几天，让我不用担心她。”倪子扬将手机里的短信举在方浩面前让他看。
    知道了倪妈妈的下落，倪子扬的心终于落了地。“我想跟回去看看，一会儿就去买火车票。”
    方奶奶一听，也终于放了心。“去看看也好，反正你们还有几天才开学，回去好好儿劝劝你妈，事情已经这样了，让她看开点儿，别钻牛角尖儿。”
    话是这么说，但有几个女人能不为这事儿较劲的。
    于是，倪子扬坐当天晚上的火车也回了老家，方浩留下来陪着奶奶。
    倪子扬走的第二天，子辉曾试图要离开方奶奶家，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余的存在，自己的妈妈竟然给爸爸一家带来了这样的伤害，这是他来之前未曾想到的，如果他知道，就算他妈妈打死他，或者他一个人去四处流浪，他也绝不会来到这里的。
    只是心底间曾幻想如果来在爸爸身边，他也许会过得好一些，所以妈妈说要把他送到爸爸的身边，他便很配合地来了。
    爸爸这个字眼，对他来说其实是很陌生的，他只有在每年生日的时候，才会收到爸爸从远方寄来的一份礼物。虽然那个男人很少出现在他面前，甚至连个电话也没有过，但是从那份精心准备的礼物上，子辉能够感觉到爸爸应该是爱他的。他曾无数次幻想过跟爸爸在一起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他知道爸爸早就有自己的家庭，他在心底由衷地羡慕那个能够和爸爸生活在一起的哥哥。
    如果……他也可以和爸爸一起生活……
    怀着这样一颗期待又忐忑的心来到了这里，然而迎接他的，竟然是这样一个残酷的现实。
    在看到哥哥突然像个孩子一样哭泣的那一刻，从来没有真正恨过母亲的子辉，终于开始在心底间怨恨起她来。
    子辉收拾行李偷偷要离开时，被方浩发现了。家里那么安静，让子辉以为家里的人已经都出去了。
    方浩并没有过去拦着子辉，只是看着他冷冷道：“想走？如果你以为害了子扬哥一家不够，还想让我奶奶也急病的话，你就走好了。”说完，便不再看他，径自去了厨房找吃的，耳朵却竖着听外面的动静。
    对这个搅乱了他子扬哥一家生活的人，就算知道不是他的错，方浩对他也实在生不出一丝的好感来，但如果就这么让他走掉，回头奶奶一定会着急地四处找人，所以他不能任由子辉就这么离开。
    听到方浩的话，拎着行李的子辉站在原地犹豫了很久，最终，转身又回了方爸爸的房间。
    两天后，已经知道这些事的方杰明提前出差回来了。在倪爸爸跟他说不准备跟倪妈妈把实情都说出来时，他就已经预见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更没想到那个女人做的这么绝，在倪爸爸发生了这样的事后，居然还能把孩子领过来，而且不负责任地扔下就走人了。
    子辉已经是初中三年级了，正是中考前最要紧的时候，为了不耽误孩子上学，方杰明马上联系了好几家学校。但好一些的学校，要是通不过他们学校的考试，就算你砸多少钱都没用，如今学校看升学率比什么都看重，而子辉的成绩又并不是很优秀。
    方杰明曾想过要不干脆让子辉再重读一年初二，但一看他的年龄，上小学时就已经比别的孩子都晚了一年，要是再耽误一年，对孩子也不好。于是最终，方杰明把子辉送进了一所教学质量还算比较高的私立中学。
    既然已经把子扬认了做儿子，方杰明也不介意再多出个儿子了。
    倪子扬回老家后，过了一个多星期才一个人回来了。
    倪妈妈这次是真想不开了，在看到那个孩子和听到那个女人说的话后，那一刻她想去死的心都有了。于是不管儿子怎么替倪爸爸开脱，也不管他怎么求情，倪妈妈铁了心的就要离婚！
    她只是个普通的小女人，没有那么宽大的胸怀去包容并抚养老公跟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自己老公为了那个女人受贿而进了监狱，现在却要让她去给那个女人养孩子？她凭什么！
    自己的儿子已经十八岁，也算是成年了，给他留的十万块钱足够支撑他上完大学，至于生活费，就算方杰明不给他零花钱，租房子的钱也应该够他每月的开销了。
    而那个孩子，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既然是老公背着自己搞出来的，那就让他头疼想办法去，或者再把孩子给那个女人送回去。就算现在有人会指责她不负责任，没爱心，那就让他们去指责好了，她现在就是想不开，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倪妈妈甚至都不愿再去见倪爸爸，直接委托律师进行协议离婚。
    见老妈这次是铁了心的要离婚，实在没辙的倪子扬只得回来，回来当天又跟子辉打了一架，不过这次没在家里打。倪子扬堵在小区门口，截住放学回来的弟弟，凶巴巴地把他拽到人少的地方，狠狠揍了一顿。这次，子辉几乎没有还手，任由哥哥揍他。
    后来倪子扬发现他不还手，虽然火气更大，但却再也下不去重手，这一架也就雷声大雨点小的就这么结束了。
    倪子扬自然不希望看到自己父母离婚，不过又无能为力。
    方浩在这件事上想得比较单纯，既然倪妈妈不高兴要离婚，那就顺着她自己的本意离好了，强行劝她跟倪爸爸在一起反而不好。如果倪爸爸还爱着倪妈妈，以后他大可以再重新把人给追回来。既然犯了错误，那就要承担犯错后所带来的后果，先老老实实地认错，然后再重新开始，以后想尽一切办法让老婆回心转意，这样说不定要比让倪妈妈勉强跟倪爸爸在一起却心里又怀着怨恨好一些。
    听方浩这么说，倪子扬也觉得有点儿道理，而且他知道方爸爸最近就在一直追着方浩的妈妈想复婚。
    是啊，离了，不是还可以复呢吗。他知道自己老爸是爱着妈妈的，而自己的老妈，也深爱着自己的老爸，只不过现在她这个心坎儿过不去罢了。
    这么想的倪子扬，顿时又看到了点儿希望，对父母离婚这件事，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大学的生活又开始了，倪妈妈最终还是和倪爸爸离了婚，并留在老家没有回来，倪子扬和方浩便不再住校，每天都回家来住。
    倪子扬虽然各种赖床，但现在每天都跟方浩睡在一起，方浩有的是招儿把人从床上给弄起来，起床气严重的倪子扬也只有忍着的份儿。
    于是，家里除了方奶奶以外，就是这三个孩子。因为子辉占了方杰明的房间，方杰明便又回到自己的房子去住，不过平时回来的倒也勤，有时中午还会腾出时间来跟自己老娘一起吃个午饭。
    倪子扬在家里几乎不跟子辉说话，当然，子辉也不会主动去招惹他这个哥哥，而且他尽量将作息时间和倪子扬的错开，走得比哥哥早，回来的也比哥哥早，而且一回家，就在房间里猫着不出来，如果不小心碰了面，两人都当对方是空气，跟没看见一样。
    方奶奶曾在私下里劝过倪子扬，说见了弟弟别老跟个仇人似的，毕竟他是无辜的，而且就冲他那个亲妈能绝情地做出对自己的亲生儿说扔就扔这种不负责任的事上来看，估计他亲妈平时对他也好不到哪儿去，你爸你妈虽然现在离了婚，但好歹还都是爱你疼你的，所以就别再跟自己弟弟较劲了，不管怎么说，你们也是一笔写不出两个‘倪’字来的有血缘的兄弟。
    倪子扬听了，沉着脸不置可否，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当天晚上，躺在床上的倪子扬突然对方浩说道：“浩子，我……还是去住校吧。”
    靠在床头看书的方浩挑了挑眉。“为什么？”
    倪子扬想了一下，开口说道：“我觉得……我们……我跟他都这么住在你家里，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