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华史卷十八:王安石变法

第15章


因为王安石在为吕嘉问辩护时,曾急不择言地说:除了吕嘉问,还有谁敢得罪皇亲国戚和陛下近臣?除了臣,又有谁肯为吕嘉问辩护?陛下如此婆婆妈妈琐琐碎碎,简直就是不知道帝王大略![70]
  好吧,那就让你看看朕!
  王安石再也扛不住了,他必须当真辞职。神宗皇帝同样心知肚明,必须当真批准。四月十九日,王安石被免去宰相职务,回到第二故乡江宁担任知府。他留下的工作,则将由官复原职的宰相韩绛和新任参知政事吕惠卿主持。
  这一安排当然是为了保证五年来创立推行的新法,不至于因为王安石的罢免人亡政息。事实上,韩绛和吕惠卿也没有辜负厚望,改革成果在他们手里得到了精心呵护,以至于两人分别被时评称为“传法沙门”和“护法善神”。[71]
  也许,这能够让王安石感到欣慰,因为他一直被批评为用人不当和识人不明。可惜就连这可怜的慰藉,老天也吝于施舍。王安石更是万万想不到,最后真正一刀捅进他心窝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尊护法的善神吕惠卿。
  当然想不到。就连吕惠卿自己,恐怕也没想到。
  [61]以上见李焘《长编》卷二百三十一、毕沅《续资治通鉴》卷六十九熙宁五年三月丙午日条。
  [62]见《宋史·吕嘉问传》。
  [63]见李焘《长编》卷二百三十六熙宁五年七月丙辰日条。
  [64]以上见李焘《长编》卷二百三十九熙宁五年十月丁亥日条、卷二百四十熙宁五年十一月丁巳日条、卷二百四十二熙宁六年正月辛亥日条。
  [65]见李焘《长编》卷二百四十四、毕沅《续资治通鉴》卷六十九熙宁六年四月己亥日条。
  [66]见李焘《长编》卷二百五十一熙宁七年三月癸丑日条。
  [67]以上吕嘉问诬告薛向事及后续,见李焘《长编》卷二百五十一熙宁七年三月丁巳日条前导语,参看毕沅《续资治通鉴》卷七十熙宁七年五月是月条。薛向被贬,由曾布接替,见李焘《长编》卷二百五十熙宁七年二月丁丑日条。
  [68]以上见李焘《长编》卷二百五十一熙宁七年三月丁巳日条及辛酉日条。
  [69]见李焘《长编》卷二百五十二熙宁七年四月庚午日条、乙亥日条、甲申日条。
  [70]见毕沅《续资治通鉴》卷七十熙宁七年五月是月条。
  [71]见李焘《长编》卷二百五十二、毕沅《续资治通鉴》卷七十熙宁七年四月丙戌日条。
  
  第三章
  
  乾坤逆转
  破镜难圆
  熙宁八年(1075)二月十二日,开封城外的汴河还结着冰的时候,有位信使匆匆出发前往今天的南京。正史没有记载他到达的日期,但他出现在江宁城时,那里应该已是一片春光明媚,接到诏书的王安石心中更是暖洋洋的。
  没错,皇帝让他回京重新担任宰相。
  王安石没有片刻犹豫就动身了,甚至有正史说只用七天就到达京师。但这恐怕并靠不住。当时从江宁到开封的标准行程是二十二天,王安石日夜兼程也快不到这个程度,何况他进京之后第一次见到神宗皇帝是在三月二十七日。如果王安石在三月中上旬就到了开封,当中那么长时间君臣二人都干什么去了?宋神宗不是急于要王安石尽快工作吗?[1]
  这个时间差,让人疑窦顿生。
  实际上也有人认为事情没那么简单,王安石对于自己的复出其实内心纠结,至少并不那么跃跃欲试,证据则是途经江苏省邗江县瓜洲镇时写下的那首《泊船瓜洲》: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2]
  看这意思,他似乎刚刚出发就想着何时回家了。
  可惜这同样不足为凭。诗无达诂。既然刘禹锡的“病树前头万木春”可以解释为满朝新贵弹冠相庆,那么“明月何时照我还”难道不能理解为功成身退衣锦还乡?况且这首诗是什么时候写的也还有争议,与他的复出没准毫不相干。
  王安石的心思,只有他自己知道吧?
  不过按照标准行程计算,王安石是在接到任命的第一时间就出发了,也在到达后的第一时间见到了皇帝。因为从二月十二到三月初四,从三月初五到二十七,路上不多不少都刚好二十二天。君臣相见恍如隔世,皇帝的口气也十分耐人寻味。他说:爱卿离职之后,小人便七嘴八舌,全靠吕惠卿维持。现在清理得差不多了,爱卿可以有所作为。
  王安石同样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只是平静地说:小人纷纷扰扰,因此不敢安心职守。此番应诏复出,确实希望能够有所建树,以此报答陛下的知遇之恩。只不过臣老迈年高身心疲惫,恐怕不能持久,恳请陛下谅察!
  宋神宗说:你我君臣不要心存芥蒂就好。[3]
  当然应该如此,可惜破镜重圆又谈何容易。实际上复出之后的王安石,与神宗、韩绛和吕惠卿的关系都变了,韩绛甚至因为一件小事大闹别扭。当时,要任命一个人做市易司提举官,王安石认可,韩绛反对,皇帝表示不妨让他干起来试试看。韩绛便说:如果这样,臣这宰相做不得了。
  皇帝大吃一惊:小事一件,何必如此?
  韩绛回答:小事都争不得,何况大事?
  据陈守成著《宋朝汴河船》第85页。此为北宋常用客船,王安石从江宁前往东京途中,可能乘坐这种船。
  王安石和宋神宗都只好让步。[4]
  韩绛这个态度十分怪异。因为按照正史的说法,建议将王安石召回朝廷的人正是他,这一点下面还要再说。但现在看来,他们已经很难重复过去的故事,韩绛也在王安石复职之后半年离开相位去做地方官,再也没有回到中枢。[5]
  至于吕惠卿,更是反目为仇。
  最早参加变法并任职“国家体改委”的吕惠卿,称得上是王安石的亲密战友和好学生。不但正史认为他们两人情同父子,吕惠卿自己也对宋神宗说:能够让臣发自内心像侍奉双亲一样忠诚孝顺的,除了陛下就只有王安石一人。[6]
  这是实情,至少曾经是。
  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却看不起吕惠卿。某次,王安石与吕惠卿在家里讨论新法,王安国却在旁边用笛子吹奏起流行歌曲来。哥哥忍无可忍,训他说:老弟,你能不能远离那些靡靡之音?王安国答:哥呀,能不能远离那些小人? [7]
  吕惠卿恨得咬牙切齿,便在熙宁八年正月重新审理郑侠的处分时,将王安国并案处理,判了个削职为民。消息传到江宁,王安石面对皇帝派来的信使痛哭流涕。等到他重返京师时,弟弟还没离开国门。兄弟相逢,情景可想而知。[8]
  王安石连遭打击,吕惠卿却高歌猛进。他刚刚成为参知政事就重新启动了市易务案的调查程序,理由是不能只听曾布一面之词。神宗皇帝的处理意见也让他喜出望外,吕嘉问和曾布被同时罢免,一起离开了京师。变法派阵营溃不成军满目疮痍,唯一春风得意的吕惠卿,便难免自我膨胀。[9]
  膨胀的表现,是也发明了一种新法。
  新法叫手实法,简单地说就是要民众申报财产,由官府核实后换算成市值,然后征收财产税。隐瞒部分经举报查明全部没收,其中三分之一用来奖励举报或查实的人。
  结果可想而知,官吏和衙役们如狼似虎地冲进平民百姓家中翻箱倒柜,巴掌大的地方也要搜刮一遍,就连养了几只猪和鸡都要登记注册,牛、马和狗更是难逃法网。[10]
  据故宫博物院《宋人画册》扇面画《耕获图》。原图为绢本,淡设色,纵24.8厘米,横25.7厘米,签题为杨威。此图描绘了宋代江南田园风光。
  这可真是鸡犬不宁。
  于是大家便都觉得,相比之下还是王安石好。
  韩绛也受不了吕惠卿的跋扈,据说还发现此人图谋陷害王安石,便秘密奏请皇帝将老搭档召回。实际上此事的来龙去脉正史语焉不详,已无从稽考。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王安石确实再次被任命为宰相,时间是熙宁八年二月十一。[11]
  此事显然大出吕惠卿的意料。我们知道,唐宋两代任命将相要用白麻纸书写诏书,叫宣麻拜相。于是,野史便绘声绘色地说,吕惠卿上朝时见宫中传出白麻纸,马上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以为自己要当宰相。等到司仪官大声喊出王安石的名字,则如五雷轰顶,呆若木鸡。这当然未免夸大其词并不可靠,但要说吕惠卿闻讯愕然,则八九不离十。[12]
  难怪宋神宗刚刚见到王安石,就要表扬吕惠卿了。
  看来,皇帝陛下已经知道了什么,或预感到什么,只是希望他们能和衷共济。这个道理,相信王安石和吕惠卿也都明白。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帝制时代重大的人事变动总是会引起骚动。某些职位较低又没有什么坚定立场的人难免要考虑改换门庭,重新站队的过程中也会充满流言蜚语,其中之一便是吕惠卿曾经打算借一桩谋反案陷害王安石。[13]
  没有证据表明王安石是否相信这个传言,但显然很有不少“自告奋勇的热心人”愿意帮他报那一箭之仇。他们开始收集吕惠卿的劣迹和罪行,以便将其置于死地。
  后面的案情十分狗血,陈年老账也被翻了出来。据监察官员称,吕惠卿曾利用职权伙同华亭知县强借当地富民钱款五百万购买田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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