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妻

9 第 伍 章


那女子的双眸睁开,略有些迷茫地望着我。
    我道:“如今,你已非人类,愿你忘记前尘,转世投胎。”这句是鬼差勾魂后必说的一句话,我也不过是按规矩办事,并无特别的意思。
    那女子听闻这句,立刻恢复了神智,着急地左右找寻什么东西,待看到榻上负伤躺着的孩童时,立刻动身意欲飞奔而去,可惜,她刚踏出一步,下一刻,便被强行拽了回来。然而,她虽被勾魂锁拽着不可移动,却怎么也不肯放弃,眼泪从眼眶滚滚落下,嘴中呜咽道:“君思,君思……我的儿……”
    在未到幽都之前,生魂还是拥有自己的意识的,然而,在进入幽都的那一刻开始,她所有的意识便会被剥夺,没有特例。
    我暗自叹了一声,道:“你已死去,何必对身前亲人念念不忘?还不如忘记前尘,早些投胎的好。”
    那女子虽然只不过是一副普通民妇的打扮,皮肤也因为多年的艰苦而粗糙泛黄,却依旧盈盈动人,我见犹怜。她突又转身,抓住了我的淡绿色窄袖流仙裙裙角,那噙满泪花的眼睛中带着乞求的意味,呜咽道:“这位姑娘是否就是常人所说的神仙?神仙大人,请您让我去看看我的儿子吧,求你了!”
    “……抱歉。这件事我无法办到。”
    那声声抽泣让我于心不忍。
    鬼差法则第二条,抽离生魂之后即刻将之遣送回幽都,切不可听他们所言。
    而恰恰,这最重要的两条,于第一日,第一次,我便直接将之都犯了。
    我无法得知之前的鬼差是如何控制住自己的恻隐之心而袖手旁观……只是如此想来,我自己还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最差鬼差。
    我低头望着在裙角低声抽泣的女子,蹙起了眉头——这便是母亲吗?
    原来,母亲便是这番模样……
    看着她的样子,我陷入沉思。
    我一直认为,自己引起的一切便该由自己负起责任。
    若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便绝不会插上这一脚,可若是我知晓了这件事,便会管到底。这是人性……也是鬼道。
    于是我缓缓蹲下,将那女子搀扶起来,郑重道:“我会帮你照看你的孩子,你便安心去吧,我以我的元神做赌注,绝对会让这个孩童好好的生活下来,一世无忧。”
    元神,对于仙、鬼、人、魔、妖都是极为重要的一部分,可以说,没有此物,便如同行尸走肉,虽然从某种意义上说失去元神并不是等于真正死去,却实在是恰若死物。
    那女子的呜咽声渐渐低下去,抬起头,她的双眸瞪得通圆,不可置信地问道:“神仙大人可说的是真的?”
    虽说我很想向她解释自己并不是神仙,但转念又想多说无益,便缓缓点头,道:“真的。”
    女子两行热泪挂在她的两颊,已经停止了哭泣,断断续续道:“神仙大人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回报,我的儿子便拜托神仙大人照看了,我并不要求他大富大贵,只求他不要被别人欺了去……我只求他一世安宁,衣食无忧……”说到这,她又望向榻上的孩童,双目通红,恨恨道:“若不是他父亲死得早,而我又没有本事,他哪里要跟着我一起受这么多苦?他不过才十岁啊……”
    我未再说一句,只是静静听着。
    她最终还是进了幽都,毕竟生死并不是她可以选择的,这是她的命,更改不得。
    将那女子遣送进幽都,我再次走向了那榻上的孩童,一时悲从心来。等到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又会面对什么?
    是他母亲冰冷的尸体?是他无人可靠的忧愁?还是他前路迷茫的未来?
    无人可知,唯有他自己。
    我显出真身,走向榻便,看着榻上瑟瑟发抖,嘴唇青紫,额间直冒汗的孩童,我不禁心疼,缓缓坐在榻边,将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指同时搭上他的左手,诊起脉来。闭上眼睛,细细感受脉道中的神经,我惊觉这名唤作君思的孩童的脉道涩难疏通,细迟短散且完全不成一型,既损了血又伤了筋。
    我赶紧睁开双眼,动手将那孩童的衣物褪下。那衣物本就破烂不堪,剥起来毫不费劲。然而,衣服还未褪到一半,我已经被自己所看到的震惊到深深吸了一口凉气。
    眼前男童的身上全是一些拳打脚踢而落下的伤痕,青紫相交,甚为骇人,那骨瘦如柴的身子骨脆弱不堪,好似一阵风便可将之吹走。
    我揪心地疼,手指缓缓覆上孩童的肌肤,抚摸着那些伤痕,思绪万千。
    我稳了稳心神,开始为他治疗起来。
    我本来就习惯随身携带了一些药物,如今正好派上了用场,我从一白玉瓶中倒出一颗药丸,抵入孩童的嘴中。
    那药丸叫做九转回魂丹,几乎拥有起死回生的作用。
    药丸随着孩童的咽道滑入,我松了一口气,相信不用多久那药丸便会起作用。
    我本来正在想之后到底该如何,却发觉胸口的符咒隐隐浮出光亮,显然是又有世人离世。
    我望着那脸色还是依旧苍白的孩童,隐隐忧心。然而,我虽然有点不放心这里的孩童,却也分的清事情的轻重缓急,帮他盖上了这个房间的唯一一床棉被,赶紧离开。
    一路上,我都在想:等我回来的时候,再来看看他是否好转了吧。
    一路都不在状态,直到我来到那个符咒标示的地方。那是个达官显贵的府邸,只是府邸的门前挂着丧幡,七尺长九寸宽,外头护卫头上戴着白条,戒备森严,把守在外,不得外人随便入内。
    严密的大门表面是星星落落的门钉,状似泡头,巧夺天工。而匾额则镶嵌在门楣之上,上头的大字洋洋洒洒,所写的是江府二字。
    我感慨这江府与君思所居之处的不同,却自知无能为力。
    我当然不会进入那江府的大门,毕竟有了前车之鉴,我已经明白自己的定力并不如我自己所想的那般强大,暗暗叹了一声,我从符咒中拿出招魂幡,将那离世魂魄引了出来,江府内隐隐传来女人失声痛哭的声音,我却恍若未闻。
    第一次犯错可以说是无知,第二次犯错可以说是无畏,可第三次犯错却只能说明你傻。我不傻,自然不会犯第三次错误。
    一缕幽魂从府中飘来,是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我沉重的心情终于轻松不少,毕竟这位是安乐死。随后,我便用哭丧棒勾过了那缕幽魂,那幽魂如同之前那女子一般缓缓睁开了迷茫的双眼,打量着这个世界。
    我道:“这位老者,你已寿终正寝,速速投胎去吧。”我语气淡淡,注视着那名老者,嘴角却勾着一丝笑意。
    那老者并未如之前那女子一般不愿离去,只是嗟叹一声:“我这一身的罪孽,看来是还不清了。”随后,他的目光透过我,望向了远方,似是在回忆,也似是在念想。
    最终,他道:“带我走吧。”
    我点头,将之送入幽都。
    魂魄消失在原地,看着眼前空空如也的街道,我恍惚间看到了那名老者新生的人家。江府对面街道的人流不算多,却也不算少,行人稀稀落落地走过,如同时代的潮流。
    几个呼吸的时间过去,我突然想到那名孩童还一个人在那个家呆着,我极不放心,转身准备离去,却听到身后江府大门打开的吱嘎声。
    我本来并不是非常在意,直到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诶,家主在老爷入土的日子里还要吩咐我们去给城东的姚寡妇送食物……哎,平时让我们去送送也就算了,这种日子还让我们去送是不是有点不合时宜?”
    城南?寡妇?我略有些怀疑此人所说的就是那名孩童的母亲,立刻回头去看。
    刚刚说话的是江府出来的一名小厮,其貌不扬,身穿着淡蓝色粗布衫,算是统一的工服,而他身边的那人显然与那人关系不错,听他说完这句就拉住他开始咬耳朵。
    我赶紧凑过去听。
    “你是不是傻?家主动不动就去救济下那姚寡妇定然是与她有私情,否则怎么会那么好心?不过……我看那姚寡妇生的花容月貌,姿态端庄,倒是比一般的山野村妇好多了。”回应的那人低声说道,眼神还四处晃悠,显然是害怕这段话被人听去。
    “不会吧,我怎么听说是那个寡妇之前的丈夫与家主是情同手足的兄弟,家主才会这么接济他遗孀的呢?”一开始说话的小厮一听他的话立刻吓了一跳,摆手反问。
    “这话你也信?”
    那两人已经向前走了一大段路,我立在远处没有走动,也就听不到他们之后说的话,然而饶是这段话却已经让我难过半天了。那名姚寡妇死后还要被人这么诋毁,也真是可悲。
    念及此处,我又想到世事艰辛,姚寡妇的孩子或许还要受人鄙视。
    然后我又想到姚寡妇尸首总要有人发现,便赶紧跟了上去。
    我一路尾随那两名小厮回了那孩童的家,说完那些话,两名小厮并没有再说些其他的,一心赶路,如此这般心急火燎的模样让我不禁怀疑是不是火烧屁股了。
    走到木屋前,走在前方的小厮拍了拍门,一点也没有礼教。
    我看得有点心凉,却也知道这是人之常情。
    久久得不到回应,那两名小厮也有点不耐烦起来,一名小厮不禁扯起嗓子喊:“姚寡妇,江府给你送东西来了。”
    还是久久未有回应。
    这回,两人狐疑地对视了一眼。
    “难道没人?”刚刚扯着嗓子喊的小厮问道。
    “啧,那怎么办?要不先回去?”另一名小厮提议。
    我看他们要走,心道不妙,立刻动用法力将那里面的门锁打开了。
    “咔嚓”一声,木门便裂开了一条缝。
    两名小厮面面相觑。
    一人问道:“门没关?”
    另一人答:“要不进去看看?”
    两人同时对视一眼。
    一名比较大胆的小厮咽了口吐沫,缓缓推开了那扇木门,嘴里还轻声道:“姚寡妇,我进来了啊。”另一人紧跟而上。
    庭院枯寂的模样似乎让他们狐疑了一会时间,但很快就将这表情掩了去。那胆子较大的小厮蹑手蹑脚的打开了房屋的大门,向里头探了探,打招呼:“姚寡妇?”
    屋里无人应答,他终于还是进了屋,另一名小厮也随之进屋,我跟着踏入。
    他们环顾了一周,看到了榻上熟睡的孩童,然后又一齐看到了躺在床上一声不响的姚寡妇,两人再次对视,一人大着胆子唤道:“姚寡妇?”
    没有反应,他提高了声音,又唤了一次。
    还是没有反应。家里头家徒四壁,四处还透着风,同时还保存着刚刚激烈的战况。他们似乎终于想到了什么,面色不安起来。一人推着另一人道:“你上前去看看?”
    “不,不……你去吧,你胆大。”那人回答,声音中带着些许颤抖。
    那胆大一点的小厮又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上前,然后颤抖着手指探了探那女子的鼻息。回过头,他的额头已经沁满了汗水,眼眸无光,惊骇道:“……死了。”
    “……什……什么?”另一人的眼睛瞪得老大,吓得连手中拿着的篮子也拿不稳,直接摔到了地下。
    “我……我去通知家主,你在这看着……”那胆子大点的立刻吩咐了一声,逃也似的飞奔而出。
    “喂!”另一人几乎目瞪口呆,然后立刻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地也跑了出来,喊道:“等等……等等我啊,我也去……不要留我一人跟尸体……尸体独处啊!要见鬼的……”
    声音渐行渐远,我看着那渐渐融入远处的背影,莞尔,心道:确实还真有只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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