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伴侣

第46章


他任人唯亲,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不读书不看报。我建议分场多向国家交猪,支援世界革命,他坚决不同意。说别的分场都不多交,咱显啥;不打仗,有猪杀了吃,给青年长长肉。我坚持自己的意见,革命第一,身体第二,并向分场党支部作了汇报。他就甩鞋底,骂骂咧咧说什么:‘没见过洋拉子倒上树的!’还说他亲手培养了我,而我要亲手把他打倒……面对这重重阻力和压力,我又一次翻开了《 青年运动的方向 》……”   
  《隐形伴侣》三十二(2)   
  她倒抽一口凉气。想不到短短两年,笨嘴拙舌的郭春莓变得如此雄辩,如此勇敢。好凶,好冲!一列火车来农场,如今她要去省里开会,而她在这里等候办离婚手续…… 
  门突然开了,“小女工”披着一件军大衣进来,瞟了他们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嗬,五分场的两位秀才,前儿晚上传达中央文件,都哪去啦!” 
  陈旭坐着不吭气。肖潇站起来,嘴唇动了一下,没声音。那天晚上她只是不愿留在家里让他们找麻烦,才同陈旭一起出去“躲债”。既然说好要分手,陈旭拒不检讨,对她也就没有什么威胁了。否则今天来办手续,定是痴心妄想,再难出口也总得出口。她看看陈旭,陈旭毫无表情。 
  “我们……”她用轻得听不见的声音说,却把头低了下去。 
  “小女工”嘿嘿地笑起来,“啊,是不是又怀上啦?骚娘儿们,生孩子像下蛋似的,一拱一个。告诉你,不行啦,没计划,早超了……” 
  陈旭霍地站起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你嘴放干净点,我们是来办离婚的!” 
  “什么什么什么?” 
  他吓出好几步远去,撞在窗台上。傻了眼,张大嘴,露出几颗金牙。他这么愣了有好几秒钟,才缓过来,擤了一把鼻涕,揩在墙上,回到那把黑皮椅上,大模大样地坐下来。 
  “你们才刚说,要……离婚,嘿?” 
  “是的。”肖潇提高声音。 
  “你们——”他拉长了声音,“是谁要同谁离呀?啊,就是说,是谁先不干啦?” 
  “是我。”肖潇的手心又出汗了。 
  “哦。”他像审问犯人似的提高了声音,“因为啥不干啦?” 
  肖潇咬着嘴唇,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哦,比方说吧,你男人犯事判刑了吗?” 
  肖潇赶紧否认。 
  “哦,那么,是你男人虐待你喽?” 
  “也不是。” 
  “哦,那就是,你男人,不会生孩子。哎,不是生过一个了吗?” 
  肖潇的脸呼地红了。她简直想逃走。 
  “嗯,我说的都不是,那你自个儿说,是因为啥?” 
  “因为……”肖潇口吃起来,“因为……因为思想不一致……” 
  “哈哈哈——”他放声大笑,尖尖的下巴抖个不停,“没听说过……两口子过日子,思想……是个什么玩意儿……” 
  陈旭站起来,铁青着脸,说: 
  “你少废话,到底给办不给办?” 
  “小女工”沉下脸,答道: 
  “你们赶是孩子不在跟前,见天闲得难受了吧。离婚?离婚有那么容易的?人家两口子打了十年八年,屋里砸得没一件全乎家什,牙都打掉十来个儿了,还没让离呢!你们……” 
  这时余福年忽然推门进来,孙汝江赶紧起立,跳了跳,坐在桌子面上,把黑皮椅让给余福年。 
  “你们,连一回儿架都没听说打过,就想离婚?”他继续唾沫四溅地说下去,“不说你们离婚让人戳脊梁骨,就是我这办离婚的人,也缺八辈子德,得倒大霉,明了告诉你们吧,就我管印,谁也甭想离啥婚!” 
  肖潇的头昏沉沉,她没想到,离婚竟然是这么复杂的一件事。或许应该写一份书面申请,就不必听这些训话了…… 
  “小女工”挤了挤眼,咳一声又说: 
  “这回明白了吧?结婚可不是小孩过家家,一会儿好一会儿散的。我看你们准是听着风声了,说知青明年有探亲假了不是?嘿,谁都知道结了婚就没探亲假,离了婚,又有了不是?去趟关里家回来又搬一块儿去住了不是?想得挺花花,你们这些南方人倒挺会算计……” 
  陈旭朝他斜扫一眼,冷冷说:“我们为什么要离婚,我看你比我自个儿还明白。就我这样的落后分子,一会儿蹲小号,一会儿挨批斗,一会儿检讨的,人家一个革命青年,能看得上?” 
  肖潇的脸烧起来。她偷偷看余福年,发现他似乎愣了一愣。他决想不到陈旭会以此作借口嫁祸于人。好个陈旭。 
  “也不能这样说嘛。”余福年沉默了好一会儿,皱着眉头搭腔,“当然,老孙那么说更不对哟……” 
  肖潇心里升起一线希望。 
  余福年忽然显得格外和蔼可亲。他轻轻叹了口气,说: 
  “唉,这些天事忙,没顾上找你们来唠唠,是不是闹啥情绪啦?你们念书多,文化高,容易感情冲动,小资产阶级情调嘛,也浓点儿。不过这没关系,夫妻之间发生矛盾,是正常现象。肖潇这一段儿在文化室干得不错,要是有啥困难,说出来再换换也行,陈旭毛病多点儿,只要接受教训,改正错误,还是好同志……” 
  他怎么再不提那封信的事?检讨的事?怎么又一百八十度转向了?他想吓唬陈旭,没想到把我们“吓”跑了。他怕担不起“破坏”的罪名,“扎根”典型也落了空…… 
  “我看,你们孩子不在身边,正好可以集中精力干革命,明年争取评一个五好家庭嘛……” 
  陈旭打断了他: 
  “我们是来要求办离婚手续的,不是来提什么条件做交易!” 
  余福年的眉心跳了跳,沉吟片刻,说: 
  “这样吧,今天你们先回去,冷静冷静。这几天有时间,学学主席的《 矛盾论 》。你们不能光考虑个人的感情,还要考虑整个知青上山下乡运动。你们已经在农场扎下了根,走上了同贫下中农结合一辈子的道路,咋能退回去,半途而废呢?这样做,会产生啥后果?啥影响?对知青是啥作用?这才是大事。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   
  《隐形伴侣》三十二(3)   
  “我们……”肖潇分辩。 
  “唉,我明白。”余福年通情达理地拍拍她的肩膀,“人说夫妻没有隔夜仇,你们一向不是挺好嘛……” 
  “说的是哩。”“小女工”插嘴,“我才刚进屋时,还看他俩挺热乎的呢,有这样儿打离婚的?哄谁,明了告诉你俩,你们要真想离,先他妈的别在一条炕上睡觉,先他妈的……” 
  “老孙!”余福年厉声制止他。 
  陈旭梆的狠狠一甩门,走了。 
  肖潇赶紧追了出来。 
  第二天,分场便传遍了她和陈旭要离婚的事,都说他俩想要探亲假,是假离婚。再加上每个人的猜测与发挥,一时弄得沸沸扬扬。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比他们当初擅自搬进小屋去住时,更加好奇和轻蔑。而现在,肖潇再没有当时那种昂首挺胸的勇气了。有一种犯了罪似的感觉萦绕她。她无精打采地去上班,沉默寡言。 
  最糕糟的是,她和陈旭住在一起,竟不知如何相处才好。前几天那种永别前的宽容气氛,总是受到那种轻蔑的干扰。即便双方都愿意客客气气地度过分手之前这最后一段日子——仍然一个挑水抱柴禾,一个洗衣做饭,不吵不闹地等待分场革委会最后同意他们办手续,全分场的人也决不能允许。这样和平共处地打离婚,不是假离婚又是什么? 
  他们只好去食堂吃饭,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各挑各的水,各扫各的炕。行李也分开了,一个在炕头,一个在炕梢。原来的褥子给陈旭做了被。褥子发生了问题,陈旭只好睡在炕席上。就这样,还总有人不厌其烦地从后窗口经过,有意无意地朝里张望。到底是谁同谁离婚,肖潇自己也糊涂了。离婚的标准只有一个——被窝。自有热心肠的人替他们监督离婚前的道德。那块窗帘布,从此再不敢拉上。 
  这样的日子,比打架、吵骂还难熬。 
  肖潇不知该怎么办。早知道离婚这么麻烦,还是不要离婚算了。现在一言既出,骑虎难下。 
  这天早上起来,陈旭对她说,下午收工后,他想收拾一下东西,搬到连队去住。看来只有分居一段时间,大家才会相信他们打离婚是真事。 
  肖潇点了点头。“褥子怎么办?”她补了一句。天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雪。他回答说可以同泡泡儿合着睡。他竟没有一丝犹豫?如果他说…… 
  她踽踽地去上班。分场邮递员探亲回来了,不必再由她去邮局取信。自从他们提出离婚以后,余主任再没有同她谈起文化室的工作。总场发下来一批学习材料,她这几天忙着把它们挂到墙上去。下午快下班的时候,邮递员交给她一封信。 
  她的心有点发颤。迟疑片刻,才把它撕开。 
  是妈妈的信。第三封了。她还没回信。妈妈在第一封信里告诉她,她的问题已定性,是人民内部矛盾,现在不教课了,在学校管图书,总算是可以写信了。 
  她盼了两年,盼妈妈的信。可她还从来没有给妈妈写过信。妈妈也许还不知道她结婚,她却要离婚了。回信,写什么? 
  她一口气读下去,信上的字迹模糊一片…… 
  ……我现在生活着,并没有什么高超的理想,我只有一个微小的个人信念:要为孩子们生活下去,尤其是为可怜的肖潇,她如果没有我,世界上就没有疼爱她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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