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伴侣

第64章


就看她,能不能翻身跃上去了。 
  她反复读着这几行字: 
  ……其维叔身边无子女,也是我们一直牵挂的心事。前些时接他的信,才知他已从干校回到北京,仍在历史研究所工作。玛沙婶婶回石油部等待分配。他们说京郊区在兴建一座大型石油化工厂,极需青工。婶婶已托人联系,想设法将你调去。一旦有了眉目,即打电报通知你去京洽谈有关手续。你如接到由京发出婶病危的电报,立即请假赴京,万勿耽搁,切切,切切! 
  爸爸妈妈 
  再没有其他的注释、说明,没有任何废话。就好像他们早就同肖潇有过契约——以前所有的那些关于革命、关于理想、关于建设边疆的豪言壮语,通通可以一家伙掷入炼油厂的大熔炉中,干净利落地一笔勾销。就好像他们从来也没有教育过她把一切献给农村;就好像肖潇是必须、必然、必定会离开农场似的。 
  她在突如其来的兴奋之余,忽然感到了吃惊,惊讶一向恪守本分的父母,居然也在岩石中凿出了一条通道,学到了一点曲线返城之术。也惊讶自己连半分钟的迟疑也没有,就在心里痛痛快快、毫无抵御地接受了这个安排。一只救生圈漂来了。她当然选择走。她感到脸上微微地发热。她肯定会走的。她不能够拒绝这样的机会。她连一点儿克服这种诱惑的力量也没有。她抓着信纸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当然,因为陈旭在这里,两个人早晚应该彻底分开,永不见面。她跑到宿舍外面去。当工人总比当农民进步大。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她踩着新鲜的雪地,脚印儿歪歪斜斜。叔叔婶婶从小把她当女儿,她要不去,他们会伤心死。她蹲下来,用手指头在雪地上画着符号。她不知自己写的是什么,站起来的时候,她看出那是几个乱七八糟的字:离离离……她根本没打算说服自己。 
  她开始等电报,盼电报,考虑怎么请假。 
  没有人察觉她心里的秘密,就连大康也不知道。心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东西。它真正属于你自己所有。无论酸甜苦辣忧愁快活,通通由你自己承受品尝。它常常将真相和真实对你的朋友和敌人隐瞒,它只忠实你一人而欺骗其他所有人。而那其他人的心,也欺骗你,谁也看不见谁。她终日神思不定,憧憬、焦虑,隐隐不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萦绕她,时时来叩击她心室的门。她不得不又在上头加了一把锁,可它们依然固执地从门缝里钻进来,咬噬她,纠缠她。她审视自己的内心,越是剖析它便越是觉得它难以理喻。这真是难挨难熬的日子。她从没有这样地同自己过不去。   
  《隐形伴侣》四十五(3)   
  电报很快来了。电文好长一串: 
  婶病重家无人急需照料万望来京叔。 
  吃了中饭,她拿着电报就去找郭春莓。郭春莓每天中午都不休息,在队部办公室看材料或找人谈话。 
  队部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桌上也放着一份电报: 
  肖潇婶病重恳求领导准事假两周回京照料肖其维。 
  肖潇哭丧着脸,把自己那份电报递给正一边咬着馒头一边看报的郭春莓。她吸吸鼻子,掏出手绢擦眼睛。她觉得自己确实很悲伤,很焦急。很可笑。 
  郭春莓反复看着那两份电报,沉吟不答。 
  徐主任披着棉袄进来,瞅一眼,说:“谁家人没个病了灾了唔的,走呗。” 
  肖潇赶紧说:“能用一九七四年的探亲假吗?” 
  “那可不行。”郭春莓很坚决地答复她,“第一,离元旦还有两天;第二,新年一开头就放探亲假,别人会有意见。” 
  肖潇咬咬嘴唇,说:“那我请事假好了。” 
  “事假最多不能超过一个月。”郭春莓看了她一眼,“春节前一定要回来。” 
  “嗯。”肖潇含混地哼了一声。 
  徐主任说:“你上北京看见有好的皮筒子,给我淘弄一件,回头给你拿钱。” 
  郭春莓拉开抽屉,拿出印戳,给她开介绍信。一边写一边说: 
  “余主任又来电话问了。” 
  “问什么? 
  “那封信呗。” 
  “什么信?” 
  “你忘了?扎根公开信呀。”她抬起头,眼睛里很有一点责备的意思,怪她竟会忘记这样重要的事…… 
  肖潇笑笑说:“如果来不及,你写好了,我本来也不行。”她突然发现自己找到了一个逃避起草这封信的最好理由。她并不那么愿意起草这封信。她从来没有真正考虑过扎根的事。 
  郭春莓把介绍信撕下来,又看一遍,说: 
  “我看咱们分场,噢,不,咱们半截河农场的知青,就你写最行。上次那篇百日大变样的报道,写得挺生动的,观点又鲜明。余主任表扬你了,他说这次这封公开信,一定要写出水平来……” 
  你这个蠢货,你这个傻瓜!只要了一只木盒,你真蠢!木盒可有多少财宝?滚,蠢货,回到金鱼那儿去,向它行个礼!向它要一座木房子。 
  “你要带什么东西吗?”肖潇打断她。 
  “给分场买些批儒评法的书吧。”郭春莓果断地说,又叮嘱,“你能早点回来就早点回来,公开信还要你来起草。这段时间,我正好再找几个典型议一议,准备得充分些。你出去,要多关心形势的发展,回来好给我们讲讲……” 
  肖潇连连点着头,把介绍信小心叠好放进衣袋,告辞出来。她忍不住想笑。踩着路边上那未经践踏的雪地走,扑哧——扑哧,好像踩实了一个又一个秘密。她心里似有一种恶意的快感。不知在什么地方狠狠地报复了郭春莓。 
  当天晚上连队开支( 为元旦提前一天 ),是肖潇的运气。三十一元五角,够她买一张去北京的硬座车票,还可以到佳木斯车站给叔婶买两盒酒心糖。晚上她收拾行装,又有不少人托买东西的,忙得不亦乐乎。换下的脏衣服,大康通通包下了。肖潇一直紧紧皱着眉头,好把兴奋藏在额头的皱纹里,免得别人疑心。 
  晚上躺下后,她半天没睡着。翻一个身,又翻一个身。不敢再翻,怕吵醒了大康。却听见大康那床被,朝她这边翻动过来,又传过来一声低沉的叹息。 
  “肖,你真的一个月就回来?” 
  “真的。” 
  “你真的还回来?” 
  “你怎么了?” 
  “不怎么。”大康赌气地又翻了过去,嘟哝着,“我怕你回来时,见不着我了。” 
  “怎么会?”肖潇伸出一只手,弹弹她的后脑勺。这一个多月,大康总有点闷闷不乐,笑声少了许多,好像有什么心事。肖潇想她大概是对自己同郭春莓的配合不高兴,也不便去劝她。今天来了电报后,大康竟是一句话也没有说。把北京的事告诉她吧,就告诉她一个人。有些快乐,没有朋友分享,简直不能够叫快乐。又不是地下工作,何况是大康,这半年如果没有她,生活也许又是另一个样子。可是,不能。她既然向所有人隐瞒了真相也就得向自己隐瞒自己的心。隐瞒到底。有些快乐,一说出来就全都没有了。 
  ……玻璃亮晃晃的,是天亮了?不,是雪地的反光。压抑了一冬天的雪,是这样性急地、拼命地发光。亮得好像天不必再亮,也不会再亮了。天亮了她就要离开这儿。会不会是永远的离开呢?她不知道。 
  第二天一早,拖车经过五分场路口的时候,她看见三五成群缩着脖子出工的人们。她的呼吸猛然急促,一股寒气逼入腹腔——她记起了泡泡儿说过的三十号开支来取钱的事! 
  连续二十四小时的兴奋、激动,忘乎所以,想入非非,使她完完全全忘掉了这件事。 
  她确确实实是真的忘记了! 
  逃跑?她的脑子嗡嗡炸响。泡泡儿和陈旭一定会认为她是存心搪塞、敷衍、欺骗他们。真卑鄙!他们,还是她?她即使可以捉弄任何人,也决不应该叫陈旭对她失望。跳下车去,回去!明明还来得及补救,来得及纠正自己的过失。光光的炕席,乌黑透风的煤窑工棚。只要敲敲驾驶楼的铁皮顶,管二就会停车。你如接到电报立即赴京万勿耽搁切切切切!后天就是元旦,过节两天都没有车。如果回去,误了北京的大事呢?工人阶级领导一切。   
  《隐形伴侣》四十五(4)   
  车轮突突地从镇实了的雪地上碾压过去。它一定埋葬了雪底下无数个秘密。骗子——她在无意中骗了他。她对他说的第一个谎话,是在他们分手之后。不不,她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就不是欺骗。总有一天她会当面对他说清楚,这不能算做谎话。 
  可如果这能叫做谎言的话,那么绝不是第一次。一年前回家看孩子的那个电报?昨天的介绍信?坦然自若,心安理得。岂止骗了刘老狠,骗了陈旭,骗了郭春莓,还有大康、苏大姐和萝卜头…… 
  剧烈颠簸的车厢,把她抛过来又甩过去。她听任厢板撞着自己的身子,竟觉不到疼痛。不知是冻僵还是麻木,只有心一阵阵翻绞,一阵阵恶心。 
  你到底还晓不晓得自己心里在想啥呢? 
  谁在问她?她问自己。 
  是邹思竹。是的,只有他会这样一本正经要死要活地对待自己,对待自己的心。 
  天哪,她竟也忘了同他告别。就像忘了泡泡儿的事一样。 
  那棵狰狞的老神树,举着虬龙爪一般弯曲的树枝,黑色闪电似的从灰白的雪原上蹿出来,飞快地靠近她,好似打着难解的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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