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伴侣

第74章


他嘴角上滑过一片冷冷的嘲讽,“你同我当然是不一样的。你只要大笔一挥,什么‘七分场百日大变样’的谎话就全场满天飞。你只要闭上眼睛说什么‘一条河堤两条路线’,乌鸦都变成了喜鹊。你向几千几万个读者不负责任地描绘这种假象、重复这种谎言,你还要受到表扬、重用、提拔。哼,你敢说你没有骗人,没有学会说谎?你,你是骗人有功啊!” 
  肖潇悚然。他一直在暗中跟踪、观察,并监视着她呀,这个魔鬼!如果他知道,知道了那份公开信上签名的事……她张口结舌。 
  “而我——”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了,又继续踩,踩得稀烂,“我是骗人有罪,罪该万死——你不是不知道当时我为什么那样做。我同你今天的处境恰好相反,可惜我们的结局,恰恰也正好相反。” 
  沉默。火车惊天动地吼叫。天花板在颤抖。 
  恰好相反?也许。不,她没有骗人。那是她的工作,她的职责,她的理想,她的…… 
  他抬手看了看表。 
  “我是专门从煤窑出来,来接∽拥摹!彼目谄胶土诵澳悄晁蛩懒寺恚辛肆侥辏搪耍犹涝嘤隼矗虻缁案遥幌牖丶伊耍氲矫阂とハ戮嗾醯愠薄鸪担淼懔恕 
  她睁大眼睛望着他。∽樱磕歉銎扑榈奶於斓啊J裁矗笥眩渴裁词焙蚨晕唬克铝怂鸵蛭伦永锬谴暧悖坑岩旰芗虻ヒ埠苁祷荩橐埠苁祷萑刺丛印D歉鎏於斓坝涝恫换嵩儆辛耍於烊椿崮昴攴衫础H硕タ膳碌氖亲约浩约骸U胬泶永粗挥龅轿叶胰创硬辉黾胬怼H欢苫蟆 
  “那么,你就打算一直在煤窑……呆下去?”她问。火车为什么还不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站在这里。 
  他摇摇头,又点了一棵烟。 
  “这么傻?墨汁浇在烟丝上,抽个把月,肺部就会出现阴影。哪一天弄到病退证明,就好打回老家去。我这点本事,骗骗医生足够了。” 
  她打了一个冷战。 
  “不要慌。肯说出自己心里的所谓罪恶的人,不会是顶可怕的人。”他直盯盯看着她,目光阴冷而锋利,“承认自己丑恶的坏蛋,同那些自以为高尚的伪君子相比哪个真实?每个人心里的私欲,噢,也叫私心杂念吧,不会因为你不承认它而不存在的!不会因为你想消灭它,它就灭亡的!” 
  好比我看你,你就不是原来那个你,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我也不认识的人,但我晓得这个是你。 
  她不想听他讲演。火车还不来。她犹豫了一会儿说:“你晓得,邹思竹发神经了……” 
  “发神经?”他竟完全无动于衷,撇了撇嘴,“你晓得他真疯假疯?现在装疯病退的人多的是,我……” 
  “你太冷酷了!”她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如果说天下有一个人不会装假,就是邹思竹。” 
  他“嘿嘿”地笑起来,狡黠地挤了挤眼。 
  “他不会装假?他告诉过你说,他爱你吗?” 
  没有,从来没有。即使爱过,也早已不再爱了,他对她失望…… 
  他用一种无所不知的神气说:“我晓得他是一直想同你好的,只是他不敢想,也不敢说罢了。他亲眼看见了我们在农场安家的结局,他晓得自己如果不考上那个大学,不离开农场,一切都是空想。压抑也是一种装假,装假就要压抑,压抑的人到头来不发神经才是怪事。说穿了他同我的区别就在于,我是看破红尘而无所不为,以毒攻毒。因为你只有比那些坏蛋更加坏,你才能战胜他们。而邹思竹……” 
  她的耳膜胀得像要裂开,头皮也要裂开了…… 
  “而邹思竹这个人明明是陷在烂泥塘里,明明也早早看透了人生,却偏偏还要装清高。他怎么会不苦恼?”他一口气说下去,“这种书呆子想得太多就想出些古怪的念头来折磨自己。所以我说他真疯假疯弄不灵清,历史上许多思想家都是疯子嘛……” 
  他再说下去,她也要发疯了。 
  “不过实在是犯不着。人这个东西,就是这样真真假假、好好坏坏的。老子这辈子假如还有出头之日,假如让我来——管人,我就要对现在的这套道理来一个彻底革命。我要让每个人都把心里所谓的那个魔鬼放出来,每天给它们足够的时间和地方让他们去作死。谁也不会因为看见了对方的魔鬼而吃惊害怕;谁也不会因为背着自己的魔鬼而感到沉重。况且,那魔鬼也不会因为关押在瓶内太久而憎恨人类。它们互相残杀的结果,只会是内耗和内损,筋疲力尽就要去休息。休息的时候,天下或许就太平了。当然天下太平是很无聊的,同死亡差不多少。所以太平总是暂时的。但毕竟人们再不需要伪装和撒谎,他们内心的私欲都通过溢洪道排放出去了。你说这不是真正符合人性的吗?” 
  “请你不要再说了!”肖潇忽觉胸腔中涌上一股怒气,脖子上青筋绽出。他多么轻而易举地原谅了自己,他为自己的懦弱和失败创造了这样一套魔鬼的理论,真是厚颜无耻。她决不会被他说服!她也永远不会像他说的那样去做。她要寻找自己的真实。她会找到的。“再见!”她匆匆说,没有再看他一眼,扭头冲出门去。   
  《隐形伴侣》五十一(3)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七分场的。一路上狂风呜咽、天昏地暗。一路上她只是觉得恶心。你向几千几万读者不负责任地描绘这种假象、重复这种谎言,你还要受到表扬、重用、提拔。哼,你是骗人有功啊——翻腾的胃液和血管里,只是翻来覆去旋转着这几句话。如同烧红的钢针烙刺她,穿透骨髓;又如一把尖利的刮刀,将她的皮肉一丝丝剔下,剔得体无完肤。如果他知道公开信上萝卜头的签名……他实在早已将她看透了。他是唯一能将她看透的一个人! 
  她走着,没有知觉。她似在一片瘫软的沼泽上行走,一只脚陷下去,陷下去。她挣扎。风撕裂着她,她撕裂着风,田野茫茫。她在一片若有若无的空白中游逛。她填不了这空白,这空白要吞没她。她发现原来自己的心空空,脑子空空,如一片撂荒的土地,如一片从未开垦过的土地。只有一个她不认识的人跟着她。她刚要看见他,他就不见了。好像我不是一个我,好像有两个我。我中有他,他中有我。她感到极度恐惧。她跑起来。如今你说假话的本事老早超过我了。她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风,又吐出来。大风如网,天网恢恢。……人最可怕的是自己骗自己。这么看来人是有两个自己的,糟糕的是他们往往谁也不认识谁,她大概就是受了自己的那个自己的骗了! 
  她拼命地跑。她要追上风,抢在风的前头。免得让风把那个若隐若现若即若离死气白赖跟着她的家伙又带上!风是猩红色的,由于穿过她的血管而变成冷冰的猩红色;由于穿过了太阳而变成火热的猩红色。太阳马上就要落下去,那风就会冷却会变成黑色。黑色是他喜欢的颜色。她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颜色,但永远不会喜欢黑色。她穿过这斑斓的世界太短促,她更多的时间将留在黑色中,但愿她喜欢除了黑色之外的所有颜色!风在盘旋,盘旋成一道七彩的虹、一个七彩的环。她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七色的风。华丽的风,辉煌的风。太阳马上就要落下去,明天升起来的将是另一个陌生的太阳。明天的太阳将不会给她七彩的风,明天的太阳不会原谅她!她要找到萝卜头! 
  在机耕队车库前,她见到管二拎只桶过来。管二不等她发问,没好气地说: 
  “萝卜头不在!” 
  “他……到哪去了?我刚从外头回来……”她用恳求的口气说。 
  “河堤着火了。”管二伸手向西一指,“堤全成灰了。救火的人都回来了,我没有见他回……” 
  肖潇转身便往河堤上跑。额上淌下来的汗水迷住了她的眼睛。她跑着。她要找到萝卜头,对他说实话。说出去她的心里或许会好过些。 
  远远的河堤,在夕阳下低低回荡着散乱的紫烟。烟随风化了,飞起一片片黑色的草灰,如蝶如蝇,旋转扑腾。 
  她闻到了一股糊焦味。 
  半个多月来,人们用汗水辛苦粘合起来的长堤,如一条被打断了脊骨的长蛇,瘫卧河滩。燃尽的草垡子,软绵绵坍倒下来。灰飞烟灭,露出旧日的土埂,如一个从朽烂的棺木中暴露出来的尸骨,不堪一击。——河堤未毁于水,却败于火。她几乎为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烟头?野火?没有人告诉她。 
  堤下有一个灰白的人影,呆呆坐在一块土圪上,一动不动。 
  “萝卜头!”她叫道。他干吗这么难过?坐在这儿的应该是郭春莓。 
  他仍是一声不吭。 
  “萝卜头,是我。”她站在他身后,“听我同你说句话——” 
  他似乎低沉地“嗯”了一声。 
  “你还想走吗?比如参军……”她小心地问。 
  他点了点头。 
  “那么上大学呢?郭春莓说……” 
  他突然问道: 
  “郭春莓说什么?” 
  “郭春莓说……说……”她仍是说不出口,“说假如你在那份扎根公开信上签名,就让你走。” 
  他冷笑了一声。 
  “我要走,也用不着她帮忙。” 
  她迟疑了一会儿。为了他,也为她自己。“可是,我想……我想即使签一下,其实也没有什么……” 
  他站起来,朝她转过了身子。 
  “你是说,耍个花招做做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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