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情司

第18章


 
  岱宇忽然怔怔地落下泪来。 
  乃意一边替她卸妆一边劝道:“这件事情很快就会平息,大家还不是会好好地过日子。” 
  岱宇又傻笑起来,“只除了我,乃意,你是真看不出来还是假看不出来,甄府从今之后多一个恩人,少了一个闲人,再无我立足之地。” 
  “你过虑,岱宇,有事明日再说。” 
  岱宇喝醉了,竟格格笑起来。 
  乃意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岱宇,即使离开甄宅,也并非大不了的事情,外头天地有多大你应该知道,甄家怎么看你,根本没有作用,踩你捧你,不过几个人,眼光放远一点,你若爱出锋头,不叫人间百姓仰头看还不算好汉,你若爱恬淡,更加不必理会这小撮人,明日我陪你去找房子搬家。” 
  刮辣松脆地讲完,门外却传来喝彩声,“好,有志气,女孩子说出这样的话来不容易。” 
  乃意转头看,站在那里的是甄老太太。 
  岱宇已不胜酒力,乃意只得反客为主:“老太太请坐。” 
  甄老太微笑,“你讲得很有道理。” 
  乃意并不退缩,“已经二十一岁了,哪有住外婆家住一辈子的道理,有能力最好出去自立门户,若干女演员在这种年纪早已红透半边天,倒转头来照应父母弟兄,可见环境造人,像我们这种清贫子弟,一早就懂得求亲靠友之苦,并无幻想。” 
  老太太叹口气。 
  过一会儿她问:“岱宇愿意独立生活吗?” 
  乃意一怔,本来想用激将法,谁知老太君顺水推舟,真的暗示岱宇搬出去。 
  乃意强笑一声,“我弟弟乃忠十岁就出外寄宿留学,他行,为什么岱宇不行。” 
  老太太点点头。 
  乃意不甘心,“我相信你仍然关怀这名外孙女。” 
  “我与凌家都会一直照顾她。” 
  乃意冷笑,“凌家本来待她不错,遗产够吃一辈子,可惜——” 
  这时岱宇挣扎着按住乃意,不让她讲下去,“你怎么对我外婆无理,一张嘴梆梆的。”仍然帮着甄保育。 
  甄老太说:“不妨,我不介意听老实话。” 
  岱宇强笑,“外婆请休息吧,今日够累的了。” 
  老太太颔首,“明日一早还要去看倚梅,你们也一起来吧。” 
  她步出走廊。 
  岱宇蹒跚自沙发上起来,“乃意,叫维真接你回家,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乃意握着她肩膀,细细观察,岱宇脸如金纸,无半点血色,不知道恁地,却映得眉眼更乌,鬓角更青,嘴角挂着丝惨笑,她拨开乃意的手,“看我干什么,怕我做出什么事来?” 
  乃意这才放开她,拨电话通知区维真来接。 
  不知恁的,岱宇嘴角一直带着丝嘲弄的笑意,她终于歪在沙发上就睡着了。 
  乃意在维真的车上苦苦思索。 
  “维真,岱宇还是输了,这下子甄保育起码要守在林倚梅身边直到她康复。” 
  维真承认这是事实。 
  “一切好像都已注定,”乃意颓然,“作为朋友,我们已经尽力,可怜岱宇人财两失。” 
  回到家,乃意忙不迭泡热水浴,让维真同母亲解释迟归的原因。 
  任太太边打呵欠边对女儿说:“报馆打电话来追稿呢,大作家。” 
  乃意这才尝到写作之苦,眼睛都睁不开来,只得把今天的工夫推到明天,层层积压,怪只怪管的闲账太多,误了正经。 
  乃意把闹钟拨到第二天六时正起床好赶稿,然后仆倒床上熟睡。 
  耳畔听见美与慧低低的对白。 
  美:“当真难为了她,你看她累成那个样子。” 
  慧:“不知道她会不会把凌岱宇的故事写出来。” 
  美:“那你我岂非要客串闲角。” 
  慧:“唉,但愿凌岱宇在任乃意的指引下有一个比较理想的结局。” 
  乃意受不了耳畔絮语,向她俩诉苦:“既然一切均属注定,何苦叫我劳神劳力。” 
  慧轻轻安慰乃意,“性格控制命运,岱宇受你潜移默化,性情已经有所改变。” 
  “我可以肯定她已失去甄保育,我无法助她力挽狂澜。” 
  慧微笑,“你自己说的,生活除了甄氏,还有其他。” 
  “弊就弊在对凌岱宇来说,悠悠芳心,并无他人。” 
  美与慧亦十分唏嘘。 
  乃意说:“痴情司,痴情司,解铃还需系铃人。” 
  “我们已经想尽办法,一代一代一生一生将她身边的人与事简化,希望她摆脱旧时阴影,再世为人,我们又大胆起用你作为助手,灌输新价值观给她,也算是尽了力了,如今她的个案已届期限,再没有起色,上头命令不再受理,我们人力物力也有个限度。” 
  “我想劝她搬出来。” 
  “也好,眼不见为净。” 
  “可是她的经济状况已大不如前。” 
  慧微微笑,“毋须十分富裕,也能愉快地生活下去。” 
  “这我完全相信,”乃意由衷地说,“家母常说,屋宽不如心宽。” 
  美轻轻附和:“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挨不明的更漏,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乃意听了为之恻然,古旧归古旧,老土归老土,这调调儿却贴切地形容了凌岱宇的心情。 
  乃意叹息,“岱宇还那么年轻……” 
  慧感慨,“就是因为年轻,感觉随着岁月增长而麻木,再过三五七载,人人练得老皮老肉,聪明智慧,头一件要做的事便是保护自己,就因为年轻,所以这么笨。” 
  乃意再次叹息。 
  闹钟在这个时候哗然跳起来叫。 
  什么挨不完的更漏,乃意呻吟,春宵苦短才真,她完全没有办法起得来。 
  她挥挥手同闹钟说:“去,另外物色一个人去做大作家,给他名同利好了,我只想好好睡一觉。” 
  “起床,乃意,起床,弟弟今早上飞机。” 
  乃意号叫着爬起床淋冷水浴。 
  乃忠蔚为奇观地看着个性自由散漫的姐姐,看样子她也只好做文艺工作,在那种行业,失职或许可美其名曰性格。 
  自飞机场回来,已经去掉大半个上午,乃意匆匆坐下赶稿。 
  她不相信那么一大叠稿子会得用光,事实偏偏如此,惨过做功课多多。 
  直到下午,把稿件交到报馆,乃意才忽然想起,甄老太曾约她到医院探访伤者。 
  乃意借电话拨给岱宇,只是没人接。 
  怔怔放下听筒,忽尔听得背后有人说长道短。 
  “什么人?” 
  “新进女作家哩。” 
  “别又只会讲,不会写,或是写写就闹情绪累了罢写。” 
  乃意莞尔,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信然,不止是甄府、报馆,恐怕全世界都无安乐土。 
  她直赴医院。 
  倚梅正由特别看护喂食。 
  甄保育衣不解带地伺候在侧,乃意只当没看见他。 
  倚梅招呼乃意,“怎么不见岱宇?莫非又生我气。” 
  乃意心中懊恼,一个那么会做人,另一个活在迷雾中,怎么能怪大人们偏心。 
  只听得背后冷笑一声,“你管谁生谁的气,有些人就是这样,人家躺医院也看不过眼要吃醋,总而言之,你红,她要比你红,你黑,她亦要比你黑,不可理喻地争风。”这除了李满智还有谁。 
  乃意静默一会子,实在忍不住,才说:“岱宇伤风,怕传染给人。” 
  李满智笑,“真正曹操亦有知心友,这回子我相信了。” 
  甄保育一声不响。 
  半晌医生进来检查伤者,示意闲杂人等出去,乃意盼望保育趁此机会出外与她说几句话,但是他却紧候病榻寸步不移,乃意一转头,只看见李满智叠抱着手心满意足地眯眯笑。 
  乃意心灰意冷,悄悄离开病房,没有任何人注意她,也没有任何人挽留她。 
  乃意只得叫车往甄宅。 
  是住不下去了。 
  人家毋须打骂或是出言讽刺,光是袖手旁观微微笑着看你们自己人杀自己人已经足够。 
  来开门的仆人对乃意说:“凌小姐已经搬走。” 
  什么! 
  幸亏背后转出来一个甄佐森,“乃意你怎么到这会子才来,岱宇清早起来一声不响要搬,屋里偏偏只得我一个人,劝她不听,又找不着你。” 
  “现在她人呢?”乃意急得跺脚。 
  “不用担心,我把她送到酒店办好手续才打道回府。” 
  没想到要紧关头反而是甄佐森为她出力。 
  “麻烦你载我一程,我想去看看她。” 
  甄佐森得其所哉,一路上发表他的伟论,“岱宇太笨,这种时刻,她不应退缩,亦不该闹事,我是她,一声不响忍声吞气照常过日子,甚至煮了汤端到医院去侍候林倚梅,好让世人知道我贤良大方。” 
  乃意冷冷看着甄佐森,“是吗,忍辱偷生,有何得益?” 
  “不是都为着我那不成材的兄弟吗?” 
  乃意冷笑,“也许她已经看穿,可能她不想再度费神,恐怕她愿意拱手相让。” 
  甄佐森一怔,“岱宇?不会吧。” 
  “太辛苦,划不来。” 
  这话像给了甄佐森什么启示似的,他发起呆来。 
  乃意想到适才李满智可恶的样子,忍不住要与她开一个玩笑,她打开手袋取出一管口红,趁甄佐森出神,轻轻在他雪白的后领上染一道红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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