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泡泡

第二卷 第十二章 麻雀与公主


我被留下了。
    不,准确地说,我主动申请留下了。
    其实,坦率地讲,今天一大早,我的信念便已经动摇了。我喜欢这里,喜欢这里的往事;喜欢这里的喜悦与哀愁;喜欢这里的人,活着的,死了的,甚至那条怖人的狗。李姐说得对,我的确和这个家里有缘。而这个缘,则是冰儿为我们结下的,她,是我的姐妹。
    缘份来了,无可阻挡。
    我真该死,竟然忽视了庄一同的腿疾。当我冲下楼看到他无助地趴在地板上时,我的眼泪一下子喷涌而出。
    此时的他,象一只受伤的鹰,无助而尊严扫地。就在这一刹那,我作出了个至今连自己都有些吃惊的决定:我将陪伴他,象冰儿那样。
    还好,庄一同的脚崴得不厉害。他不愿意去医院,我便让李姐找来冰为他敷上,然后往红肿部位抹上专治跌打扭伤的正骨水。整个过程,我们一言不发。我心甘情愿,他亦坦然接受。
    “留下吧。”最后,他又说了一句。
    “嗯。”我把他的腿平放在藤椅上,轻轻应了一声。
    一切自然得象流水。
    下午,老罗送我回去拿东西。扎勒一直送我到车上,直到车子发动离去时,它还一直默默地站在路口望着。
    老罗很高兴。尽管主人崴了脚,可听说我要留下,这位言语不多的老绅士一直冲着我微笑。一路上,他告诉我,这辆白色宝马是庄先生送给冰儿十五岁的生日礼物。先生的本意是想让冰儿多见识一下世面,但实际上,自己用这辆车送冰儿去医院的次数远比出去玩的次数多。除了去医院,冰儿去得最多的便是书店。她最喜欢去的是清华东门附近的万圣书屋,因为那里人少,而且有一幅对联,她好喜欢。
    “燃一柱书香,续一段书缘?”我脱口而出。
    “对,这是这句。”老罗欣喜地望着我,满眼笑意。
    正说着话呢,我们已经快到了人大西门。看到人大附近一幢幢熟悉的建筑,一时间,我竟然有种物事人非的感觉。
    是啊,景致依昔,但人,却不是昨日的那个我了。
    雨已经停了,老罗将车停到我们楼前,下车,帮我拉开车门。可能是这辆宝马过于显眼,也可能是老罗的风度太不一般,总之,我感到许多束异样的眼光剑似地朝我刺来,其中,最令我感觉生硬的便是,张红的。
    我万万没有想到,竟然在如此尴尬的场合下与她碰面。
    此时的她,披着件粗糙刺眼的运动服,头发凌乱,满脸疲惫,手中拎着个大红色的塑料簸箕,神色憔悴得好象一麻木的中年家庭主妇。
    “张红!”我兴奋地走上前,正要介绍她和老罗认识,哪想到她脸一背快步走开。
    “你等着我。”我对老罗说,然后三步并两步追上去。
    “张红——”我伸手想接过她的簸箕,她生硬地将身子一闪,我几乎扑了个趔趄。
    我尴尬地笑,对她反复多变的个性习以为常。于是便问,“你现在怎么不去上班?”
    “哼哼,上班?”张红冷笑,“哪有班给我上?我哪有你那么好命?”
    我不接她的冷言冷语,奇怪地问:“怎么啦?”
    “还不是你那宝贝方卓?他那河东老婆今天一大早又不依不饶地闹到餐厅来,头儿二话没说把咱俩炒了。”
    我倒抽一口气,真TMD无耻!
    不过还好,我已经不在乎了。我拉着她的手安慰,“张红,别在意,我们根本不需要那份工作!”
    张红一把甩掉我的手,好象我的手沾满病菌似的:“那是你!可我在乎,我不象你那么命好。”
    说着,我们下了楼,走进阴暗的地下室,她掏出钥匙,用力捅开略有些生锈的铁锁。
    天哪,不知为什么,整个地下室已经变成深及脚踝的水塘!水汪汪的,无数只蟑螂在水中拼命挣扎,看得我毛骨悚然。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喃喃,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进水了呗,有什么好奇怪的?”张红把裤腿一挽,抄起只把扫往簸箕里扫起水,然后倒入水桶中。
    原来,刚才她是下楼买簸箕的。
    这时,我发现我们这个半地下室正好对着地面上的下水道。雨这么大,下水道来不及渗入的水便堂而皇之地顺着我们窗户浇下来,似乎我们小屋便是另一个下水道。
    “TMD!这房东太缺德了!”我骂,一把扯过张红手中的簸箕,用力掷到同样是水汪汪的走廊里,愤愤不平地说,“张红,别管它,淹了它才好!我们不住了。”
    “那我们住哪里?”
    “紫玉山庄,住别墅去。”不可否认,我当时的神色肯定有点洋洋得意。
    “别墅?谁的别墅?”
    “就是上次在餐厅见到的那个家伙,长白头发那个——”
    “哦,想起来了。”张红恍然大悟了,讥笑道,“蓝湄住上了公寓,你住上了别墅,吓,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
    “张红,你——”
    “怎么,又嫌我说话难听不是?”她咯咯地笑,笑声阴冷恐怖,“这年头真怪了,小姐的脸皮一个比一个薄,倒嫌起大学生说话难听了。”
    “够了,你什么都不懂?!”我气愤地一跺脚,立刻,污水四溅到我们身上。
    哪知,张红笑得更厉害了:“我不懂?二年前蓝湄也这样对我说,‘你什么都不懂!’是啊,我什么都不懂,只懂得老实工作、用功念书、努力考研,别的什么都不懂。你们懂什么,懂得为了钱什么的,出卖色相、不顾廉耻,连最码的脸都不要了,你们懂得是不是太多了点?!”
    我皱着眉头听,待她气咻咻地发泄完,耐心跟她解释:“你误会了,我和蓝湄不一样。我们是种纯粹的朋友、父女关系,他女儿——”
    “吓!住嘴吧,别脏我的耳朵了!”张红嚷嚷着,捂住耳朵,“干嘛要冠冕堂皇?作了婊子还立个牌坊?不觉得更令人恶心吗?”
    我羞红脸,冷冷地看着她,觉得她真的不可理喻。
    我不想再搭理她。既然我的好心被她当作狼心狗肺,那么,我们之间再没甚么好说的。我于是淌着水,默默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可想到我们曾经住在一起的日子,我的心又疼了。
    “张红,这世界其实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坏。”我轻轻地说。
    “可也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你的坏处,你还没有领教过?”
    “可,我们总不能因为某些坏处就愤世嫉俗,否定一切吧!”
    “哼哼,多长个几个心眼总是应该吧!”
    “那你凭什么认为我没有长心眼?”
    “我看不到,相信别人也看不到。我们看到的是缺心眼,而且越来越缺!嗬嗬,住别墅、开宝马,反倒说是什么父女、朋友?这话估计也就你和你那位‘父亲’相信吧!”
    我一时语塞。是的,住别墅、开宝马,这在别人看起来是多么不正常!有谁会相信一个患地中海贫血症女孩的故事?有谁会相信这世界上还有一块冰晶玉洁的地方?这个残酷的世界啊,早已经把人心最后一点善意摧残了。
    想到冰儿那纯净空灵的笑脸,我觉得四周有着无可救药的肮脏。
    “跟我走,哪怕就是去看一看,我确定你会改变自己的看法。”我背上背包,拉起张红的手。
    “免了吧,只要自己开心,何必在意别人的看法?”张红冷淡地抽出手。
    “我可以不在乎旁人的,可在乎某几个人的。”我动情地说,眼泪几乎流下来,于是从钱包中掏出庄一同给我写的纸条,压到她书桌上,“这是我的住址和联系方式,我等着你随时去找我。”
    张红看都不看一眼,低头继续扫水。
    我定定地看着她,她瘦小的身影在水泊中显得格外单薄但却硬若磐石,象几乎风化的花岗岩,纵然粉身碎骨,也要与风雨对峙。这个执着的傻女孩啊………
    “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令你这么——这么灰色?”在跨出门口的那一霎那,我终于向她问出了心中最想问的问题。
    她不理,依然在沉默地扫着水,“哗——哗——哗——”,声音刺耳而苍凉。
    我扭头,大踏步走出去。
    “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无台,
    本来无一物,
    何处惹尘埃?”
    她到底在扫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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