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7 (六)未识已别


转眼已是七月初了,黏腻的梅雨季节临近结束,依依不舍地拖着尾巴鼓足了最后一把劲儿,而真正考验人的伏天儿也该来了。
    宋梦庐完成期末考后,还没等学校正式放假,外婆就已派人来要接要她去青岛渡暑假。来的人正是梦庐小舅舅的儿子,她的表哥安明。安明见了梦庐,正把手朝她头上伸过去就已被梦庐避开了。梦庐向前垮了一步,清了清嗓子又摆了个严肃的表情,拉住安明刚收回一半的手郑重地握了一下,道“安明同志此行辛苦了。”安明反应倒也快,也紧了紧梦庐的手,“为宋小姐服务是在下的荣幸。”说罢兄妹二人都忍不住笑开了,安明终于还是胡噜了一把梦庐的头,嘴里念着“小毛丫头”。
    待宋永乔回家,安明向他说明来意后又免不了被拉着“畅谈”一番,梦庐听着两个男人从上海和青岛的形势论到当今的全国的形势,又从全国的形势论到国际形势,自己偶有些见解却又插不上话,即使插上一两句又要被取笑“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就气鼓鼓地上楼去了。因为气鼓鼓地,故意弄出来的动静就大些,又被陈妈更大的一声“小姑奶奶,是要拆楼房不啦?”给压了下去。
    梦庐上了楼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清净了,又从床上拾起自己的大蒲扇摇了起来,更觉得自己屋里比楼下被父亲的雪茄烟弄得烟熏火燎的客厅惬意上一万倍。楼下传来的声音隐隐约约的听不真切,反倒给了梦庐一种恰不打扰心灵,又无知无觉潜移默化的安全感。自母亲去世后,她已很少感到这种纯粹来自家庭和乐带来的安心了。即使与父亲还算亲近,然各回各屋后家里便是一片寂静,与自己一人在家也没什么区别。
    此刻宋梦庐正趴在桌上,脑下枕着左手,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挥着蒲扇。她进屋时就没开灯,此刻眼里唯一的光亮就是对面二楼那昏黄的一块,梦庐目不转睛地盯着,直到眼里溢满了泪水。被打湿了的手臂上的皮肤仍然贴着脸,温热的一片让梦庐更感不适,于是受委屈一般无声地哭的更厉害了。视线早已模糊了,只剩下那本是一小点的光亮被水纹漾成一片,平铺在梦庐眼前。
    突然,那隔着厚重的一层帘子仍不屈不挠地照过来的灯光也熄了,眼前只剩下一片四面无别的黑暗,梦庐却倒也跟着止住了眼泪。刚摸索着打开台灯,找出手绢擦干净了脸,梦庐就听见达达地敲门声。开门一看,正是安明端着两杯茶上来了,梦庐接过一杯放在小几上,请安明在自己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了,安明饮了一口茶,对梦庐说这是奶奶捎来的德国花茶是安神的喝了不会睡不着。梦庐抿了一口,浓郁甜腻的花香直窜进鼻子里,入口的味道却有些酸涩,梦庐咂了咂嘴便将杯子放在一边儿不再理会了。
    安明笑道”我也不是故意来扰你休息,这些废话不好问姑父,说了又怕要解释一通,实在麻烦,这才来找你。只问一句,对面的刘家什么时候搬走的?“
    梦庐抬眉,“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也没什么。只是林宗已好几个月没来信了,上一封我寄出的他也没回,没想到竟是搬家了。也不说一声,枉我还将这小子当朋友。”安明面上一派镇定无谓,端着的茶杯的手却怕是要把这脆生的骨瓷捏碎了。
    “他怕是有什么事耽搁了。春天搬家的时候就是匆匆忙忙的,也许丢了你的地址也说不准。”
    安明放下杯子又是装作不在意一般地摆摆手,动作却像极了赶苍蝇。安明也不答话,顿了一会儿,这才真正强压住了怒气,又道“不过对面新搬来人家的小姐气质倒是极好,今天下午我去敲门时……”
    梦庐还未听安明说完,就蹭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断了他的话,“你与她说上话了?”梦庐心里一阵焦躁,又掺和了几丝意味不明,或许该称为嫉妒的感情,几秒后她稍安定下来,见一脸诧异看着自己的安明,脸又哗地一下红了,像是被人发现了最私密的情感。
    虽是如此,梦庐仍带着大有豁出去的革命情怀一般,问道“是……是那个叫李宁玉的小姐吗?”
    第二天用早饭时安明便催宋梦庐快些收拾行李,他一会儿与梦庐同去学校,替她告过假,能赶在这周内出发最好。梦庐心道是偌大个上海没人陪你闲逛闲聊罢了,若是刘林宗还在,看你还着急回去?
    安明干净爽利地着了一套白衬衫与深色西裤的组合,唯独手臂上搭着的西装外套在这大热天里略显累赘了,梦庐简直觉得安明的胳膊被这厚布料盖一上午就算捂出痱子也不稀奇。梦庐的老师倒像是很满意安明和他这一身装扮,待这位带着北方口音的温文青年说清来意和目的后毫不犹豫地给梦庐批了假。顾冉琪也对安明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直拽着梦庐要在他们走前一起去郊外游湖才肯放行。
    下午安明又顺利地订到了两张往青岛一等舱位的船票,如此一来梦庐再过两天就要离沪往北去了。
    越日正巧是个多云的阴天,因此宋梦庐、安明和顾冉琪以及意外出现的顾晓梦这一行四人玩儿的还算痛快,虽仍是闷闷的却总好过被太阳暴晒。顾晓梦像是有天然自来熟又招人喜欢的磁场,没一会儿便与安明说说笑笑了,反观执意约安明来的冉琪却还是羞答地没与他说上几句话。因为四人中只安明这一位男士,自然划船执桨的任务就交予他了,逞着能划了半个小时后身上的衬衣已被汗浸透了。顾晓梦便递上一块手帕给安明,只说别划了,让它自己飘着就是。安明接过手帕象征式的抹了抹脖子上的汗水,又道洗干净了再还给晓梦,就揣在自己兜里了。
    早知有这一出,安明怕是不会定那么早的船票了,恐怕只想连带着这条小船上的人自己划回青岛去才好。
    宋梦庐担心自己失眠,早早地就将自己放平在床上了,睡前还泡了一杯那不甚好喝却据闻可安神的德国茶叶。却不成想这眼闭不上几分钟,心里就像有群小虫子爬着搔着似的不得安生,就只得再睁开那一双大眼睛,先开始是平躺着看天花板,后又不知怎的被引着侧过身看向窗外了,许是心里的那一群愿意冲着光亮去的小虫子作祟。就这样睁了一夜的眼,奇的是那几乎每夜都按时熄的灯光竟也陪着她到了大天亮。
    没睡觉仍然精神抖擞的宋梦庐特意换了一件带着军装式样的卡其色衬衫和深色长裤方便活动。梦庐的父母本都是北方人,她个子不矮,骨架与正宗的江南女子比起来也可说是宽大的了,衬起这一身来,与顾晓梦那日骑马扮男装的却仍是娇俏占上的风格不同,可确是值得赞一句英姿飒爽了。
    梦庐一下楼着实吓了一跳,着了一身湖蓝色旗袍的顾晓梦正在自家饭桌旁坐着,像是听见了她下楼的动静,正扭过头对她笑。也不知这一早盛装来访,到底是来送谁的。
    早饭过后他们便要出发了,宋永乔本来派了平日接送自己的车送梦庐与安明去码头,谁知顾晓梦也开了车来执意要送到底。宋永乔本也是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的人,正好应了顾晓梦,嘱咐了梦庐几句与他们道别后反而自己先开了车先到公司去了。
    顾晓梦拽了梦庐入了后座,那情景倒好像时光倒流与她们第一次相见时一样了。梦庐仍是拧着脖子看向另一边的二楼,也只是那习惯性的一眼,就发现那窗台上本有棵吊篮不见了。心下还未多想,就听顾晓梦眨眼向她问道“那屋子还闹鬼?”梦庐收回目光,心下有些恍然也不知作何答案,只当晓梦也是玩笑,一笑后也就不理了,又与前座的安明说起话来。顾晓梦却如上次一般,直盯着那屋子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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