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年代的非常爱情

第64章


吴希声早就听说,罗汉岭一到日头落山,就风声鹤唳,阴气袭人,纵是生了熊心虎胆也不敢随便在此行走。然而,这里却成了自己的葬身之地。 
  吴希声觉得脖子又生痛生痛地被勒了一下,带有几分景仰的记忆随即回到残酷的现实。离拜谒罗汉岭已有七年多了吧,那天吴希声还模仿瞿秋白,在芦苇丛中屈膝而坐,叫张亮给他拍过一张相片。真没想到啊,这张照片竟成了他命运的谶语。又是一个芦花飞雪的季节,吴希声今天竟以一个“死刑犯”的身份再次来到罗汉岭,他不能不想起秋白先生英雄就义的一幕。当然,吴希声的联想也许不可能这么顺畅,这么完整。但是,他的的确确想起了瞿秋白。他觉得,瞿秋白之所以视死如归,献身革命,其目标其理想不言而喻,就是要永远杜绝专权的强者无端地把屠刀砍向无辜的弱者。然而,在瞿秋白牺牲四十一周年的忌日,他,吴希声,一个同样善良文弱的书生,竟又成了不幸的弱者。吴希声悲从中来,一串串热泪洒落在被棕绳打了个大叉而捆绑得结结实实的前襟。…… 
  刑车在坎坎洼洼的公路上慢慢开进,凌乱无序的意识在吴希声脑中奔涌。一会儿,吴希声看见前面现出个小土坡。一大片芦苇丛壮实得像密密的甘蔗林,千千万万柔枝带雪的芦花,不胜哀怨地在风中摇曳。吴希声知道自己生命的终点到了。蓦地,瞎目婆张八嬷谆谆叮嘱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些乌龟王八蛋的日子长不了。我瞎目婆瞎了,老了,你还年轻哪,总能看到这一天!”可是,亲爱的老阿婆啊,我要先你而去了!唉,秀秀、春山爷、父亲、哥哥、雪梅、张亮、娟娟……一切善良的人啊,我是多么热切地巴望你们能看到这一天啊! 
  秀秀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声,知道一个年轻的生命结束了,拽起春山爷疯一般向罗汉岭奔去。刚才还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都自动为他们闪开一条道,脸上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那个年代,死人的事司空见惯。处决个人,像踩死一只蚂蚁,根本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 
  更何况这种注意有时还会招来麻烦,要付出代价。看客们也就纷纷散了。 
  春山爷和秀秀飞快赶到罗汉岭。爷儿俩只有一个极其朴素的想法:吴希声在汀江县举目无亲,枫树坪人就是他最亲的亲人,哪能让他尸陈荒野,任野猪去掏,任野狗去啃啊?他们早就预备好一副薄薄的杉木棺材,把希声收了殓,抬上一辆板车,要让这个在枫树坪生活了八年的知青哥,长眠于乡亲们天天看得见的后门山。 
  沉重的板车进山了,艰难地行进在崎岖的山路上。在前头拉车的是春山爷,在后头推车的是王秀秀。 
  秀秀怕希声经不起一路颠簸,磕痛了脑壳硌痛了腰,特意买了一床柔软的被褥垫在薄薄的棺材里,让希声睡得稍稍舒服点。春山爷怕希声吓丢了魂,找不到归家的路,按照当地民俗,在板车的前后挡板上竖起四根招魂幡;棺材头上置个香炉,点上三炷高香。一路上,白幡飘飘,香烟袅袅,把一老一少的满腹悲愤,书写在青山绿水之间,描画在蓝天白云之上。 
  板车走出两里路,一串急促的喇叭声撵了上来。一会儿,一辆北京吉普驶到跟前,钻出个人来却是刘福田,疯了似的狂叫着: 
  “停!停!停车!” 
  板车不愿停下来。刘福田又撵在后头狂叫道:“咦,你们这是做嘛咯,啊?到底想做嘛咯,啊?” 
  秀秀气狠狠回道:“我们做嘛咯,不要你管!” 
  刘福田说:“你是我的婆娘子,敢不要我管?你要连累我的,你晓得不晓得?” 
  “呸!”秀秀啐了一口,“你这个害人精,我跟你没任何关系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怎么连累你?” 
  刘福田见拦不住秀秀,就抢前几步,跟在春山爷后头大声恫吓道:“杨春山,你是共产党员,你是大队党支书,你给反革命分子收尸,是站在嘛咯立场,啊?我、我要开除你的党籍!” 
  春山爷埋头拉车,对着脚下的土地说:“你爱开除,你开除吧!我杨春山从入党那天起,压根就没想过要当官发财,扛了一辈子锄头作了一辈子田,你还能开除我的农籍?还能不让我当农民?笑话!再说,我压根就不愿跟你这种人共一个党,你快快滚吧!”   
  第十五章 黑色星期五(6)   
  秀秀也大声叫骂:“呸!滚!滚!快快滚!” 
  刘福田看见自己威风扫地,气急败坏,骂骂咧咧,钻进吉普车,轰隆隆地开走了。 
  从县城到枫树坪有八十里坎坎洼洼的盘山土公路,春山爷和秀秀爷儿俩要把吴希声请回村去,并非易事。一老一少就轮流抢着拉车头。拉车头当然费劲,推车屁股也不省力。不仅仅是体力消耗,更大的消耗是心力。 
  双手推着板车的后挡板,眼睛盯着板车上的棺木,鼻子能闻到鼻尖下的气息,那种痛心彻骨的悲伤呀,叫人窒息,叫人晕厥。 
  现在,在车后头推车的是秀秀。看见板车在山路上颠簸,棺木磕碰一下,秀秀心里就抽搐一下。可怜的人啊,你百孔千疮,支离破碎,特别是那聪明的脑壳已经不是脑壳,像只打烂了的干葫芦瓜,哪里还经得起磕磕碰碰呢!秀秀和春山爷给希声收殓的时候,秀秀在希声脸上只看到一只右眼。另一只左眼,跟着天灵盖的破碎不翼而飞。那只右眼睁得很大,不肯闭合,瞳孔一片蒙雾,惊恐和哀怨从暴凸的眼球倾泻而出。秀秀轻轻把希声的右眼揉合上,可是一会儿它又睁开了。秀秀就愣哭愣哭,把一串串目汁洒在希声残破不全的半边脸上。秀秀真是后悔死了!要不是那回在树林子里掴了希声一记耳光,要不是自己疏远了希声,要不是鬼使神差上了刘福田大流氓的套子,她和希声一直好下去,希声怎会吃这颗枪子?秀秀愈想愈觉得是自己害了希声,恨不得一头在棺材上撞死! 
  板车要上坡了,在前头拉车的春山爷身子弯成一张犁,脑壳快要埋到地里去。秀秀的无穷忏悔戛然而止,连忙跑到车头去,把春山爷替换下来。 
  在板车后头推车的春山爷,盯着鼻尖下的杉木棺材,真不敢相信里头躺着个年轻人。白发送黑发,已经是人生的大不幸了;况且今天送走的是个多好的知青哥哪!吴希声天天暗晡夜到夜校教书,教会许多小郎哥细妹子知书识字;自己一大把年纪了,也能猜三蒙四地看报纸了;再说出墙报写标语吧,嘿,吴希声那一手美术字,啧啧,把枫树坪的粉壁泥墙捏弄得一看就心里舒坦。至于标语上、墙报上写些嘛咯内容,那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给山旮旯里带来些许文化的春风。最叫春山爷感念的,是吴希声挺身而出担任大队会计,帮助大队搞“瞒产私分”,把家家户户的工分和口粮细账,拨拉得分毫不差,叫枫树坪人连续多年吃饱了饭。这样的后生哥到底是犯了哪家王法?怎么说毙就给毙了呢? 
  由吴希声,春山爷又想起民国二十一年闽西老苏区的“肃社党”。这个莫名其妙的运动,别扭,拗口,很不好叫,当地客家人不叫“肃社党”,而叫“杀社党”。“杀社党”就是疯疯癫癫的一阵滥捕滥杀么!那两年,也不知从哪里刮来的一股风,江西苏区大杀AB团,闽西苏区大杀“社党”,稀里哗啦,一家伙杀了几千上万自家同志哪!杨春山那年只有十七岁,穿上灰布军装不久,怎么也弄不懂嘛咯叫“社党”?上头下来的肃反干部就宣传启发说,“社党”就是社会民主党,就是第二国际修正主义,就是苏联老大哥布尔什维克的反对派。杨春山问,“社党”长得嘛咯样子?大胡子、高鼻子、蓝眼睛吗?肃反干部说,中国的“社党”还是中国人,不过家里比较有钱,不是土豪地主,就是富农资本家,一般都能写会画,能说会道,能掐会算,爱留个小分头,小兜兜插支钢笔铅笔,大兜兜揣本小书笔记本什么的……按照这些特点,闽西苏区在地方和部队都揪出许多“社党”分子。肃反干部把他们集中起来,捆绑吊打,炒豆子(房间里站着一圈积极分子,把围在中间的“社党”分子推来搡去),撞油饼(让两个“社党”分子互相撞击,直撞得头破血流);许多根本不知“社党”为何物的人也就被迫承认自己是“社党”。接着,“社党”的同乡、同学、下属、上级或仅仅只有一面之交的人也受株连而成为“社党”分子。……杨春山也被命令去行过刑,对准自己的一位战友的胸膛脑壳开过枪(我的天!这种伤天害理的蠢事我只有干过一回呀,请冤死的战友饶恕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上级交给他枪毙的“社党”分子竟是他的团长──也就是如今全县敬仰的红军爷。团长看见杨春山颤颤抖抖举起汉阳造的单套筒,恳求道,春牯子,我求你了,省下这颗子弹去打白鬼子吧,我们红军缺子弹,你就用梭镖捅死我,我决不反抗!瞧,瞄准这里,一下两下,我包你完成任务。团长说着拍拍自己的胸脯,好像他的心脏不是肉做的,而是石头做的。杨春山实在下不了手,把团长放了,一起逃上山。等那阵“肃社党”歪风刹住之后,杨春山和他的团长立即归队,不仅没受处罚,还受到上级表扬。…… 
  真是琢磨不透呀,像红军爷──老团长──这样身经百战、出生入死的英雄,今天也怕那些蛮不讲理的造反派,难道“肃社党”的伤痛还留在他的心头,永远也不能抹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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