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年代的非常爱情

第63章


 
  唧唧唧,唧唧唧!──孙卫红惊叹道,看,你上了脚镣,戴了手铐,浑身血淋淋的,一块好肉都没有了,就是在我们猴儿国,也从来没见过这种刑法,那些两脚兽不是自称为最文明的高等动物吗,怎么这样凶狠啊? 
  我的小骚包蛋,别问了,别问了!吴希声说,我们两脚动物的世界,你们四脚动物永远也弄不明白。 
  唧唧唧!唧唧唧!──孙卫红趴在小铁窗上使劲挣扎着,狂叫着,不行,不行,我一定要把你救出去! 
  孙卫红用牙齿咬铁栅,用前肢掰铁栅,用后肢蹬铁栅,用整个身体撞击铁栅,直累得满嘴淌血,浑身大汗,仍是徒劳无功。它急得唧唧痛哭。 
  吴希声看在眼里,知道孙卫红要豁出命去,毁了这座铁屋营救他,更是感慨不已,轻声劝道:小傻瓜呀小傻瓜,你是多么愚蠢又多么勇敢,你是多么幼稚又多么可爱。现世间,像你这样的堂·吉诃德已经绝无仅有!但是,这是大牢,这是监狱,你一个小小猴哥,能动得了它一根毫毛? 
  孙卫红一边拼命摇撼铁窗的栅栏,一边唧唧穷叫,那意思是说,我决不会把你扔下不管的,我亲爱的主人!就是豁出一条老命,我也要把你救出去! 
  孙卫红真不愧为孙悟空的后代,它忽然变得力大无比,摇啊摇啊,晃啊晃啊,吴希声觉得孙卫红把整个铁牢都摇撼得簌簌颤栗起来。黎明前的天空忽然变暗了,几颗摇摇欲坠的星星旋转起来;窗外有风声呼啸,惊涛拍岸,好像正在发生九级地震。 
  孙卫红难道真能动摇这铁桶般的世界? 
  可惜,天却慢慢地亮了,吴希声担心孙卫红遭到什么不测,就一个劲劝它说,走吧,走吧!我的小傻瓜,你救不了我的,你快快走吧! 
  唧唧唧,唧唧唧!──孙卫红十分固执地坚持,不,不!我一定要把你救出去! 
  孙卫红继续拼命摇撼着铁窗,有两根铁栅栏已经被它拗弯了,像弓一样,如果再使一把劲,那两根铁条真可能被它拗断,它劫狱救主的义举也许就能大功告成。 
  然而,吴希声听到牢房外响起脚步声,知道有人来了,急慌慌地对孙卫红说,小傻瓜,永别了!你别管我,快走快走,快快走! 
  吴希声不管孙卫红的挣扎,掰开它抓紧铁栅的两只前爪,用力把它推下铁窗。随即,吴希声听见大铁门哐当一声打开,看见老看守走了进来。他手上挽着一只盛满食物的篾篮。盖子一掀开,从篾篮里端出一壶酒、两个鸡蛋、三块米粄,都是春山爷和秀秀昨天留下的,老看守特意温过蒸过。在淡淡的微光中,吴希声看见酒食升起白白的热气,凉冰冰的心里也就有了一丝微微的暖意。但他毫无食欲,一颗心还牵挂着窗外的孙卫红:小骚包蛋,你走远没有?刚才被我强推下去,你摔痛摔伤了吧?……   
  第十五章 黑色星期五(4)   
  “后生哥,吃吧,热热的。”面对一个即将绑赴刑场的年轻人,老看守的话说得格外温软,“你赶紧吃吧!” 
  “我不饿,吃不下!”吴希声依然望着窗外,头也不回。他的一颗心还牵挂着孙卫红。 
  老看守一个劲说道:“后生哥,你得吃!宁做饱汉,不做饿鬼!吃!快快吃呀!” 
  吴希声听到铁窗外传来轻轻的唧唧声,稍稍地放心了。还好,小骚包蛋,刚才总算没有把你摔死。可是,又忍受不了孙卫红一声声呼喊,一声声哭泣,有如万箭穿心了,哪还顾得了吃东西。 
  老看守站在一旁紧催着:“吃吧,吃吧,枫树坪的乡亲们老远送了来,你多少也得吃一点吧,啊!”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过后,铁窗外静了下来,孙卫红想必是听懂了老看守的话,不再打搅即将赴死的主人了。吴希声知道孙卫红走远了,这才放下心来吃断头饭。他不好有拂老看守的美意,就是硬撑也得吃一点。 
  吴希声吃一口菜,喝了一口酒,又停下筷子不动了。他忽然想起刘福田初到枫树坪,就和孙卫红结下仇恨,说要把孙卫红宰了下酒吃。这会儿,孙卫红在县城东走西逛,安全吗?你千万别撞上刘福田呀!那家伙恨人、恨猴、恨一切生灵,咳,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两脚动物! 
  “后生哥,吃呀,吃呀,发嘛呆哟?多吃点,多吃点!”老看守幽幽地劝说道,“人呀,活着就是这么回事,像做个小梦一样,一眨眼就玩完了!迟死、早死、好死、歹死,活到一百岁一千岁总有个死!我在号子里待了二十多年了,看的多啦,后生哥!莫说你个黄毛小子,满肚子学问的老教授,南征北战的大干部,一个跟斗栽进号子里,一关十多二十年,把个好端端的人关都关哑了,关疯了,不会笑,不会哭,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小哥子,比你的结局也好不到哪去啊!” 
  关于人生如梦的议论,古人不知说过多少了。吴希声在此时此地听来,似乎有些镇定与麻醉作用,心里宽解了些,匆匆吃了几口断头饭。但是囫囵吞枣,根本吃不出鸡蛋和米粄的滋味。酒很香,很醇,很爽口。吴希声本来不会喝酒,却把一壶断头酒一饮而尽。老实说,对于一个年仅二十四岁的年轻生命,要以这样的方式了结,吴希声不会不心酸不害怕。他想把自己彻底醉倒,以便减少最后时刻的恐惧。 
  但是奇怪,那米酒竟没一点酒力,直到两名彪形大汉进了囚室,给吴希声插上一枚亡命牌,直到四名荷枪实弹的士兵,把吴希声推上刑车,吴希声的脑子仍然十分清醒,对外界的感觉仍然异常的敏锐。 
  刑车开得很慢很慢。吴希声心想,他最后可以利用的一点价值,就是游街示众杀鸡警猴了。果然,刑车很快吸引来许多人。在街头卖菜的,买菜的,上班的,赶路的,闲逛的,以及背着书包上学的小学生,捧着破碗要饭的叫花子,看见刑车都惊愕地伫足观望。一时间,万人空巷,人头攒动,一个个脖子伸得跟公鹅一样,几乎把小城古老狭窄的街道挤破了。刑车不得不使劲摁喇叭,还不时把车头的铁皮和车帮的横板拍得嘣嘣响,才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犁开一条小路,缓缓开进。 
  吴希声对这盛典一般的礼遇,竟有一丝欣喜。他不想逞英雄,他知道他仅仅是个可怜虫,算不上英雄。但他有个卑微的愿望,就是最后看一眼春山爷和秀秀。他抻长脖子抬起头,用渴望的目光在人群中扫来扫去。小城人后来传出许多佳话,说吴希声如何了得,站在刑车上腰板挺直,目光炯炯,气宇轩昂,视死如归,等等等等。其实,这是一种误解或理想化的提升。那时候的吴希声像大多临刑者一样,浑身颤栗,双膝发软,站立不稳,小便失禁,如此等等,在所难免。但是,刑车缓缓驶过大街那会儿,吴希声确实是以发亮的目光向人们告别。 
  忽然,吴希声果真在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中看到了春山爷和秀秀。可怜的秀秀满脸泪花,把手高高举起,向吴希声挥舞着一方雪白的手巾,传递着悲痛欲绝的呼唤。吴希声惊喜异常,大喊了声:“秀……”吴希声立即感到坚硬的枪托把他的腰背顶了起来,套在脖子上的绳子也突然拉紧了,像勒杀一条狗,别说呐喊,连气也喘不过来。吴希声的双眼也被吊翻上去,只见头顶一片白晃晃的阳光,再也看不到秀秀和春山爷。 
  刑车出了汀江县城,围观者渐渐少了,行刑队员松开了套在吴希声脖子上的绳子。吴希声觉得呼吸顺畅了些,意识也清醒多了。他看见刑车出城之后,就沿着汀江往北一拐,朝北门外的一片荒郊野地开去。这一带吴希声十分熟悉。那里有个罗汉岭,是彪炳千秋的瞿秋白烈士就义处。刹那间,那位面目清癯的书生,潇洒倜傥的文士,偷盗天火传给世人的普罗米修斯,在吴希声脑里倏忽闪过。尽管“文革”年代,有人往这位说过些“多余的话”的先哲身上泼过许多污水,但是,每个到闽西插队的知识青年,都会前来拜谒罗汉岭,也无不被更为真实的史料记载和民间传说所感动,所震撼。吴希声到枫树坪插队不久,就和同学们来罗汉岭接受过一次心灵的洗礼。哦,那个阴霾密布的日子,是1935年6月18日。多么巧合呀,和今天竟同是一个日子!想到这个巧合,吴希声就把一个既是瞬间又是永远的疑惑,留在心间。   
  第十五章 黑色星期五(5)   
  四十一年前那个郁闷酷热的夏天,国民党三十六师劝降小组的军官们向瞿秋白出示了蒋介石的电令:“着将瞿秋白就地处决具报”。瞿秋白心境平静,视死如归。他神定气闲地着意修整边幅:上身穿着紧身青衫,下身是白色齐膝短裤,蹬一双青布鞋,穿一双蓝色长统袜。刑前,瞿秋白在行刑的兵丁们簇拥下,步入中山公园的小凉亭吃断头酒。据当时报载:此时“全园为之寂静,鸟雀停止呻吟。秋白行至亭前,已见菲菜四碟,美酒一瓮,彼独坐桌上,自斟自酌,谈笑自若。酒半乃言曰:‘人之公余小憩,为小快乐;夜间安眠,为大快乐;辞世长逝,为真快乐!’继而高唱《国际歌》,以打破沉默之空气。……”到了罗汉岭,瞿秋白选了个芦花飞絮的芦苇丛,盘腿而坐,点头示意:“此地很好!请开枪!” 
  自从那一声尖厉的枪声打破罗汉岭的千古沉寂,这一带就成为汀江县妇孺皆知的杀场。解放前,国民政府枪毙革命者屡屡在这里;解放后,人民政府镇压反革命也屡屡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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