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年代的非常爱情

第66章


我的身子骨硬朗着哩,三年五载死不了的。”瞎目婆听不到一点动静,急了,一支藤条拐杖在地上戳得笃笃响。“我叫你们去抬,你们就赶紧去抬!啊,没人吱声?没人愿去?春牯子,要把我这老婆子活活气死不成?啊!” 
  春山爷知道瞎目婆性情刚烈,不敢怠慢,连忙叫了十多个后生哥去抬棺木。那真是一副上等寿材。材板跟瞎目婆一样高寿,春山爷用手指敲敲,像敲钢板一样当当作响;生漆上过好几遍,暗红色的油光能照出清晰的人影;寿棺的棺盖高高翘起,威严得像一艘远航大船的船头。 
  张八嬷满意了,大声发话:“盖棺呀!啊?盖棺呀!你们还愣着做嘛咯?那些杀千刀的把孩子折腾得多惨哪,早早的让希声入土为安吧!” 
  按照枫树坪的风俗,春山爷挑选四个品性端庄、儿孙满堂的老字辈,抡起大锤钉棺材。又选了十个长相出众的后生哥,站在两旁喊钉棺材钉号子: 
  铁拐大仙送铁钉,嘿哟! 
  鲁班弟子来钉钉,嘿哟! 
  好人希声你慢慢行,嘿哟! 
  玉皇大帝请你上天庭,嘿哟! 
  在悲壮雄浑的号子声中,红漆棺材钉得纹丝合缝,严严实实。四个后生哥扛来两长两短四根海碗粗细的竹筒,在坟前叠了个“井”字。众人齐心协力,手抬肩扛,把棺材搁在两根短竹筒上。然后,几个壮汉慢慢撬动竹筒,沉重的棺木就在竹筒的徐徐滚动中送进了深深的坟洞。 
  夜色一层层厚了,落日最后一缕余光熄灭后,春山爷砌上最后一块砖,糊上最后一把泥,吴希声的坟洞被封个严严实实。一个聪明绝顶心地善良的知青哥,便步入一个既不透气又不见光的黑暗世界。有那么短短一会儿,送葬者都沉浸在悲痛的肃穆中。忽然,有了一声轻轻的哭泣,那是咬紧了牙关的秀秀突然失噤的哭声,接着是娟娟的抽抽泣泣,紧随其后,是瞎目婆张八嬷的一声仰天长啸。随即,在场男女老少大放悲声:“小吴呀,你怎么这就走了?”“希声呀,你死得真冤啊!”“水流千里归大海,人行万里土里埋。上海知青哥呀,你就安心上路吧!”……连枫树林里的小鸟们也扇动翅膀,唧喳惨叫,飞向黑漆漆的夜空。   
  第十五章 黑色星期五(9)   
  在一片嚎啕声中,另有一个极不和谐的哭声──唧唧唧!啾啾啾!那是吴希声的小情人婆娘子好朋友金丝猴孙卫红的抽泣痛哭。孙卫红混杂在挤挤挨挨的悲痛得失去感觉的人群中,哭哭啼啼地参加了整个葬礼。 
  全村惟一噤声不哭的是春山爷。他见过太多的流血和死亡,有着惊人的自制力。春山爷觉得有一股咸涩的液体从喉管直向上涌,慢慢地盈满眼眶。但是,经历过半个多世纪苦难的老人,硬是咬紧嘴巴皮,强迫泪水由眼眶回到泪腺,由泪腺再通向鼻腔,然后,化做一把清水鼻涕,弄得一把花白胡子挂满了水珠。春山爷抬头看天,觉得今夜天也怪异,扯满乌云,惟有当顶飘游着几颗星星,在云层中时隐时现。有一颗灼亮灼亮的星星格外刺眼,却一直摇摇欲坠地颤栗着,晃动着。忽然,它像电火一般照亮漆黑的夜,拖着一条长长的炽白的尾巴,从高空坠落,栽进黑魆魆的山坳,熄灭了。 
  然后,这个前所未有的黑夜,把整个世界装进一个密不透风的大铁桶,人人伸手不见五指。 
  枫树坪人刻骨铭心地记住了这一天:公历1976年6月18日。农历辛丑年五月二十一日。一个黑色的星期五。   
  第十六章 群猴大闹枫树坪(1)   
  枫树坪成了孙卫红的伤心地,无可留恋,它拖着瘦弱不堪的身子,翻山越岭,涉水渡河,回到阔别已久的花果山。 
  看守山门的两只老猴拦住孙卫红,唧唧怪叫,那意思是问孙卫红是何方人士? 
  孙卫红用猴语回答:我是花果山的猴皇后。 
  哈!你想蒙我们!两只老猴差点要动拳头。滚!滚! 
  这时美猴王由一大群猴兵猴将簇拥着缓缓走来,大声喝道:吵吵嘛咯呀? 
  客家山区的猴哥说起猴语来也带些客家乡音。 
  守卫山门的老猴禀报道:大王,这里有个老猴婆冒充花果山的猴皇后。瞧,又丑又老,又脏又瘦,哪点像花果山的猴皇后?它准是个大骗子! 
  哦?!美猴王把孙卫红看了又看。心想眼前这个老猴婆没有一百岁,也有八九十了吧!瞧它的瘦脸尖嘴比别的猴子更瘦更尖,猴们原本深陷的眼眶也愈加深陷,本该像金丝般闪闪发亮的一身细毛,脏得失去本色,毫无光泽。刀削般的脊背佝偻着,两只后肢成了罗圈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呸,它怎么可能是我那一见钟情、绝代天骄的猴皇后?美猴王举起蒲扇似的前掌,孙卫红连忙趴在地上,唧唧痛诉。孙卫红说,自它的小猴崽摔死后,它如何痛不欲生,如何昏昏沉沉,如何到了枫树坪,如何在奶小文革的时候,听到一声炮响,又把人家的小崽子摔死了;再后来,它看见它的主人和恩人吴希声横遭劫难,被两脚兽们用绳索绑走,给一枪崩了……看看,这十几天来,我真是跟我们的老祖宗孙大圣一样,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不知蜕了几重皮,换了几次毛,死去活来多少回,我能不脏不丑不瘦不老吗? 
  对于在另一个世界发生的大灾大难,美猴王虽然无法理解,却也动了恻隐之心,边听边落泪。唧唧唧,啾啾啾!它安慰孙卫红,好了,好了,我们别再跟那些会说话的两脚兽们打交道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还是花果山的第一夫人,你还是我的猴皇后。我要让你住好,吃好,调养好,亲爱的,你会慢慢健壮、年轻、漂亮起来的。 
  孙卫红重又在花果山上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身体渐渐康复如初。 
  然而,痛失亲人的王秀秀却渐渐疯了。一到阴雨天气,秀秀常常站在枫溪之畔,远眺南山坡上一大一小两座新坟,轻声喃喃自语:槠槠呀,希声呀,山头上风大雾大,你爷崽俩冷不冷呀?要赶快多穿衣服了!每逢“做七”的日子 ① ,秀秀温一壶水酒,蒸几块米粄,炒几个小菜,拿个乌漆茶盘盛着,搁在大门口的高台阶上,对着南山坡絮叨不休:槠槠呀,希声呀,你们那个地方,吃没吃的,喝没喝的,该饿瘪了吧,快下来打一顿牙祭呀!…… 
  人们就看见那黑森森的南山坡,霎时间阴风惨惨,浓雾弥天,山上的树林和竹林也呼啦啦哀号起来。秀秀便说那是希声显灵了,激动得像个小孩子过年过节一般,在门前的晒谷坪上手舞足蹈,又叽叽呱呱唱起那支“树死藤生缠到死,树生藤死死也缠”的山歌。 
  才几天工夫,秀秀头不梳,脸不洗,衣着穿戴也邋里邋遢的,原先四乡闻名花朵样个山妹子,忽然变成个面黄肌瘦形容枯槁的老婆娘。乡亲们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无不感慨叹息这个世道把个好人活活地变成了鬼。 
  一年前,茂财叔被刘福田割“资本主义尾巴”和划漏网富农吓病吓疯了,秀秀要天天防着他阿爸;现在倒了个个,茂财叔怕女儿有个三长两短,时时处处盯着秀秀。可是,那天午后茂财叔实在困了,稍稍打了个盹。秀秀趁机溜出屋,独自一人出了门,像个幽灵飘过咿呀吟唱的古老水车,飘过半月形的石板拱桥,一闪,飘进了溪对岸那幢知青楼。 
  现在,这里人去楼空,一片破败。全盛时期,楼里住过上海、福州与厦门知青四十余人,煞是热闹。后来招工的招工,病退的病退,上学的上学,在吴希声被一枪崩了之后,留下没有走成的十来个知青哥,怕楼中出鬼,找到种种借口,全都返城不归。秀秀进楼的时候,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踢-踏-踢-踏,踢-踏-踢-踏,像在空谷中响起一串恐怖的回声,甚是吓人。原本就精神恍惚的秀秀,常有幻听幻觉,冷不丁地就看见希声的影子,听到希声说话的声音,至于希声拉的小提琴协奏曲《 梁祝 》,更是时时萦回于耳。这时,秀秀又看见一个似有似无、时有时无的影子,在前头飘飘忽忽地引路。有时上半身,有时下半身,有时是一张完好的秀气的脸,有时是被打烂了的血淋淋的半边脸。秀秀好生纳闷,我的一个活蹦蹦的亲哥哥,怎么的就变成个支在田头的稻草人了呢?瞧他,被山风吹得打转转,不会说话,不会吱声,又没丁点儿分量。 
  稻草人在前头引路,秀秀款款地拾级登楼。楼梯吱嘎吱嘎作响,更增添了恐怖的气氛。秀秀上了二楼,再上三楼,朝右一拐,前面飘忽着的人影忽然不见了。秀秀知道希声的宿舍到了,是第三个房间。房门上了把大铁锁,门板上贴着盖着县公安局和枫溪公社革委会大印的封条。这在那个年代是极具权威性的,但是,在精神恍惚的秀秀眼里却视同废纸。她三把两把就扯下来,撕碎了,又抡起小⑼罚鄣币幌拢衙旁铱R还擅蛊凶乓跗嫫死矗阈悴挥傻雇肆讲健P阈阋丫恢篮ε拢沾恿链Φ搅税荡Γ劬Σ荒苁视Γ阄⒚凶叛郏Υ蚩〈啊R宦蒲艄夤徘逍碌目掌昧私矗坷锍炼嗔恕P阈憧醇采献郎匣嘶页荆疥戈估镉幸徽琶览龅闹┲胪又亓苏饪辗康那謇洌挥美春〈暗木杀ㄖ接屑复Π落了,在风中簌簌颤抖,发出一声声叹息。   
  第十六章 群猴大闹枫树坪(2)   
  房里的摆设依然如故。一张单人小床搁在墙脚下,窗台下有张小桌子,是希声自己用杉木板钉制的,他常常坐在桌前写字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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