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年代的非常爱情

第67章


两个抽屉和一只木箱都打开了,里头的东西被翻拣得乱七八糟。秀秀终于找到那本《 新华词典 》和一支金星钢笔。希声临刑前,说这两件东西留给秀秀,无非是希望秀秀多读点书,认些字吧。可是这年头,有了文化又能怎么了?哥啊,你在全县知青中算是最有文化的人了,不是连个小命儿都保不住嘛?一股冰水漫上心头,秀秀全身都凉透了,又把希声的两件遗物放回箱子里。 
  秀秀最挂心的还是那把希声爱惜如命的小提琴。希声赴刑前惟一的嘱托,就是请她将这把小提琴保管好,日后(如果还有日后的话)转交给他的父兄。秀秀记得,那把小提琴总是装在一只黑色皮革琴匣里,像希声忠实的朋友,日夜厮守在小床对面的墙壁上。但是,如今墙壁上原来挂琴匣的大铁钉,孤零零地作壁上观,任什么地方都找不到那把能叫人心旷神怡又热血沸腾的小提琴。 
  秀秀悲伤至极,自言自语:“唉,哥,真对不起!你吩咐的一件小事,我也做不了。” 
  “秀,没关系的,你能来看我,我就很高兴了!” 
  恍惚间,秀秀竟听见希声似有似无的声音。秀秀睁大眼睛,四下睃巡,却看不见希声的影子。 
  过了会儿,一个细若游丝般的声音又响起来:“秀,我害苦你了!” 
  “哥,你把话说反了,是我害死了你呀!”秀秀睁大眼睛,竭力想找到那个说话的人。但是,她什么也不见。 
  在一片空无中,一个幽幽的声音又轻轻地说:“秀,你不要呆在这里。快走,快走,你快快走!” 
  秀秀循着这个声音望,竟然就看见那个可怜的人。他满头满脸都是血,瑟缩在墙角里向秀秀挥手。 
  秀秀扑了过去,想抓住那一无所有的影子。但是,她扑了个空,看见那个影子化作一缕轻烟,打着旋子从窗口飞了出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秀秀笑了一下,对着天空梦呓般说:“哥,你等等,你等等,我这就来了!” 
  秀秀整了整衣衫,捋了捋头发,然后,往屋梁上搭上一根麻绳,打了个活结,抻起脖子往里一套,就把自己挂了起来。 
  后来,帮助秀秀收殓的娟娟悲痛万分,总是泪水涟涟地到处解释:谁说秀秀疯了?她走的时候绝对是头脑清醒的。像要去圩场赴圩,去学校上学,已经许久衣衫不整的秀秀,那天特意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上身穿一件红毛衣,高领,束腰,非常好看。说到这里,娟娟的口吻透着几分神秘,她说,那是吴希声悄悄送给秀秀的信物,秀秀还从没上过身,那天是头一回穿,虽然已经断气了,却把她残花枯叶一样的脸庞照得鲜红亮丽起来。最为奇怪的,是秀秀已经许久不梳头,不洗脸,而那天她把那一头短发梳理得纹丝不乱,脸上还扑了淡淡的脂粉,嘴角两个笑靥挂着一丝微笑。娟娟最后说,最奇怪的是秀秀一双悬在空中的脚。枫树坪客家婆娘子一生一世除了做新娘几乎不穿袜子。那天秀秀一双美丽的小腿却套上一双肉色长袜,脚下是一双大红绣花鞋。娟娟和茂财叔推门进屋的时候,看见秀秀一双穿着红鞋子的大脚在空中高高悬起,被风吹得悠悠晃荡,就像优美的舞蹈动作。当时娟娟和茂财叔吓了一跳。但是娟娟事后细细回想起这一切,就一再赞叹说,秀秀走得绝对的心舒气爽,欢欣鼓舞,用现在的新潮话说,就像个怀春女子去赴一个巴望已久的约会。…… 
  这些话娟娟至少说过一百遍,乡亲们百听不厌,像听一个动人的神话故事,感慨欷歔,泪湿衣襟。 
  哭得死去活来的茂财叔稍稍平静之后,把秀秀安葬在北山坡的一处高岗上。传说中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生不能同床共枕,死后却求同穴同坟。闽西客家也有一支山歌唱道:“生也魂来死也魂,死哩两人共墓坟;周年百日共碗酒,纸钱烧落两人分。”希声和秀秀自然没有这个福份,可茂财叔也算尽了心了。茂财叔翻山越岭费尽心思给女儿挑选的一块坟地,与安葬在南山坡的吴希声恰好遥遥相望。乡亲们都说,糊涂一世的茂财叔总算做对了这件好事,既是对秀秀不幸婚姻惟一的一次补偿,又是对吴希声的最后一次忏悔。 
  天气特好的日子,夕阳西坠时分,乡亲们常常看到北山坡袅袅升起一股紫烟,南山坡悠悠升起一缕岚气,慢慢地在半空中合二为一,相拥相亲,衣袂翩然,无不愕然震悚,啧啧称奇:瞧,那就是王秀秀和吴希声! 
  1976年深秋,晚稻穗压禾头,满垄飘香,枫树坪眼看有个好年景。可是,当年收尾的第八号台风带来连日暴雨,落得地不抬头,天不开眼。接着山洪暴发,山溪暴涨,刘福田带领社员开山放炮新开的一片“大寨田”,被冲得稀里哗啦,一垮到底,五十多亩山田,连一株禾兜都找不到。 
  瞅着坝垮田崩惨不忍睹的一垄烂泥,春山爷欲哭无泪,冲着刘福田像野牛一样大声怒吼:“瞎折腾!瞎折腾!现今一根禾草都捞不到,你高兴了吧!” 
  抱着脑壳蹲在田垄边的刘福田久久站不起来:“我,我怎么晓得老天爷也跟我作对呀!” 
  “错了!”春山爷厉声纠正,“是你先跟老天爷作对,老天爷才跟你作对!看看吧,树也砍了,石也炸了,圳也填了,坝也挖了,这个田垄要不要发大水?”   
  第十六章 群猴大闹枫树坪(3)   
  刘福田觉得这话跟一加一等于二一样,是铁的道理,不敢争辩,甚是无奈地挥了挥手:“今年你们大队的征购粮就免了吧。” 
  春山爷继续咆哮如雷:“社员们的口粮呢,你也能免?你叫我们喝西北风!” 
  社员是不是喝西北风,刘福田倒没有去多想。但是,“大寨田”是他当政的门面,高征购是他升官的阶梯,全在一场山洪暴发中付之东流,这不能不叫他心如刀剜。 
  天渐渐暗了,刘福田从痛苦中站起来,发现春山爷竟不和他打个招呼,早就独自走了。刘福田踉踉跄跄走出山垄,有点沮丧,有点孤凄。咳,炊烟四起的枫树坪,对刘福田来说,几乎身无立锥之地了。 
  自从吴希声被害,枫树坪人都认定是刘福田在背后捅刀子,便视他为公敌,翻翻白眼就躲开了。秀秀对刘福田更是恨之入骨,连门槛也不让他进;而且,现在秀秀也追随吴希声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孤家寡人的刘福田,无家可归,茫然四顾,一时竟不知去哪儿落脚的好。 
  事实上,叫刘福田头疼心烦的臭事,远远不止于一场大水冲了“大寨田”。更叫他惶惶不安的,是他已经有十多天没在报上看到“当代女皇”江青的名字。昨天夜里,他又从一个造反派铁哥们那里听说江青、王洪文、张春桥、姚文元这四大“左派”都被解放军逮了起来。刘福田顿时丧魂失魄,预感大势已去,秋后的蜢蚱可是蹦跶到头了。他匆匆忙忙赶回枫树坪,以为这里山高皇帝远,能避一避风头。又哪里料到,自己竟是个不受欢迎的人物,连老实巴交的杨春山也把他看成一堆臭狗屎。 
  刘福田在晚风中愣了好一会儿,心想返回县城绝非良策,罢罢罢,只好去苦竹院暂住几天吧。 
  蔡桂花倒是热情依旧,炒了几碟小菜,温了一壶米酒,对愁眉苦脸的刘福田笑嘻嘻说,刘主任,把心放到肚里去吧,愁嘛咯?愁白了头,愁老了脸,就没人疼你了! 
  刘福田喝了一会儿闷酒,对拐子牛说,阿牛哥,我要报仇,你帮帮我。 
  拐子牛吓了一跳,以为刘福田又要使什么坏水。说你还要报仇?吴希声已经一枪崩了,张亮和蓝雪梅也被你气走了,你还有嘛咯仇好报哟? 
  刘福田说,我想来想去,是那个孙卫红杀了我的崽,害得我家破人亡,我和它不共戴天。阿牛哥,你能不能帮我逮住这个狗畜生? 
  嘛咯嘛咯?你说嘛咯?拐子牛认认真真地瞅着刘福田,刘主任,你没喝醉吧?不是说酒话吧?孙卫红是个猴哥,满山遍野地跑,我到哪去抓它? 
  刘福田从拐子牛眼里看到了一种少有的怠慢。心里骂道,他妈的!连这没卵泡的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刘福田从衣兜里掏出三张十元大钞,往饭桌上一拍,说阿牛哥,不管难不难,你总得带着我进山跑一趟,不管逮到哪个猴哥都行。呶,我先付十块钱,给你买酒吃,如果真能抓到孙卫红,我还会重重赏你! 
  拐子牛一向见钱眼开。有了钱,杀头的生意也敢做,何况是进山逮只猴哥?拐子牛满口应承。第二天,拐子牛领着刘福田进山。他们扛着杆鸟铳,挑着担苞谷,还带上砍刀、锄头、山锥、踏笼等等家什。拐子牛自从炸飞了卵泡炸瘸了腿,干不了田里的农活,摸鱼逮鸟猎捕山兽却成了鬼精鬼灵的行家。 
  进了山,拐子牛看准了一片树林子,说,行,就是这里了。刘福田不大相信,说你是能掐会算,还是瞎蒙乱碰?怎么晓得猴哥准定会打这里路过?拐子牛说,刘主任,你看看这林子里长的都是些嘛咯树?呶,那是杨梅,呶,这是榛子。再朝前看吧,那边还有好几棵山楂树,一嘟噜一嘟噜挂在枝头哩。这些都是猴哥最爱吃的果子呀!猴哥能不来这里讨食? 
  刘福田仍是不解,又问道,既然猴哥吃惯了这些野果子,还会吃苞谷? 
  拐子牛说,你我不是都贪杯嗜酒吗?猴哥通人性,也爱喝两口小酒,我带来的苞谷都是在酒坛里浸泡过的,猴哥们能不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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