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星河

第38章


她的脸红了红,顿时有点儿尴尬和不安。她不知道,尧康早就对她的故事了如指掌,对她和她的孩子,他十分好奇,却决无轻视之心。她回过神来,把门开大了,她匆促的说:“云扬和心霞约好去台北,早上云扬来找我,因为卢伯母又有点不安静,他怕万一有什么事,阿英对付不了,要我来帮一下忙。”“怎么!”狄君璞有点儿吃惊。“卢老太太发病了吗?”他们怎么选的日子如此不巧! 
  “不不,不是的。”萧雅棠急忙说:“只是有点不安静,到东到西的要找云飞,一直闹著要出去。你们进来吧,或者,给你们一打岔,她就忘了也说不定。” 
  “你认为,心虹进去没关系吗?”狄君璞问,他是怎样也不愿冒心虹受刺激或伤害的危险。 
  “我认为一点关系也没有。” 
  狄君璞看看她怀里的孩子。低低的问: 
  “你告诉那老太太,这是她的孙儿了?” 
  “不,我没有。”萧雅棠的脸又红了一阵。“她以为我跟别人结婚了,这是别人的孩子,她说这样也好,说云飞见一个爱一个,嫁给他也不会幸福。” 
  “那么,她的神志还很清楚嘛!”狄君璞说。 
  萧雅棠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有时她说的话好像很有理性,有时又糊涂得厉害。她一直望著这孩子发呆,那眼光好奇怪。她又常常会忘记,总是问我这孩子是从哪儿来的?你们来得正好,跟她谈谈,看看她会不会好一点。” 
  他们走了进去,心虹仍然紧偎著狄君璞,又瑟缩,又紧张。萧雅棠转过身子,想到里面去找卢老太太,可是,就在这时,卢老太太走出来了。她穿著一身蓝布的衫裤,外面套著件黑毛衣,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著髻。她的面色十分枯黄,眼睛也显得呆滞,但是,幸好却很整洁,也无敌意。一下子看到这么多人,她似乎非常吃惊,她回过头去望著雅棠,呐呐的、畏怯的说:“雅棠,他们……他们要做什么?” 
  “伯母,那是心虹呀!”雅棠说:“你忘了吗?” 
  心虹立即走上前去,一眼看到卢老太太,她就忘了自己对她的恐惧,只觉得满怀的歉意与内疚了。这老太太那样枯瘦,那样柔弱,又那样孤独无依,带著那样怯生生的表情望著他们,谁能畏惧这样一个可怜的老妇人呢?她跨上前去,一把握住卢老太太的手,热烈的望著她,竟不能遏止自己的眼泪,她的眼眶潮湿了。“伯母,”她哽塞的喊:“我是心虹呀。” 
  卢老太太瞪视著她,一时间,似乎非常昏乱。可是,立即,她就高兴了起来,咧开嘴,她露出一排已不整齐的牙齿,像个孩子般的笑了。“心虹,好孩子,”她说,摇撼著她的手。“你和云飞一起回来的吗?云飞呢?”她满屋子找寻,笑容消失了,她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在屋子里兜著圈子。“云飞呢?云飞呢?”她再望著心虹,疑惑的。“你没有和云飞一起回来吗?云飞呢?” 
  心虹痛苦的望著她,十分瑟缩,也十分惶恐,她不知该怎么办了。雅棠跨上了一步,很快的说: 
  “伯母,你怎么了?心虹早就没有和云飞在一起了,她也不知道云飞在什么地方。” 
  雅棠这一步棋是非常有效的。在老太太的心目中,云飞没有死是真的,云飞不正经也是真的。她马上放弃了找寻,呆呆的看著心虹。“呵呵,你也没见著云飞吗?”她口齿不清的说: 
  “他又不知道跑到什么鬼地方去了!呵呵,这个傻孩子,这个让人操心的孩子呵!”她忽然振作了一下,竟对心虹微笑起来,用一种歉意的、讨好似的声调说:“别生气呵,心虹。你知道男人都是不正经的,等他回来,我一定好好的骂他呵!” 
  心虹那纤弱的神经,再也受不了卢老太太这份歉意与温存,眼泪夺眶而出,她转开了头,悄悄的拭泪。 
  “噢噢,心虹,别哭呵!”老太太曲解了这眼泪的意义,她是更加温柔更加抱歉了。“别哭呵!乖儿!”她拥著心虹,用手拍抚著她的背脊,不住口的安慰著。“你不跟他计较呵!我会好好骂他呵!乖儿,别伤心呵!别哭呵!我一定骂他呵!” 
  狄君璞望著这一切,这是奇异的,令人感伤而痛苦的。他真不敢相信,这个老妇就是那晚在雾谷如凶神恶煞般的疯子,现在,她是多么慈祥与亲切!人的精神领域,是多么复杂而难解呵!尧康走到狄君璞身边,低声的说: 
  “你认为带心虹来是对的吗?” 
  “是的。怎样?”“你不觉得这会使心虹太难受了?” 
  “或者。但是,如果心虹能为她做点什么,会使心虹卸下很多心理上的负荷。而且,我希望她们之间能重建友谊,那么,对心虹来说,会减少一个危险,否则,那老太太一发病,随时会威胁到心虹。”“我看,”尧康深思的看著那老太太。“我们能为那老太太做的事都太少了,除非让云飞复活,而这是不可能的事。现在,从她的眼神看,她根本就是疯狂的,我只怕,她的友谊并不可靠。”狄君璞愣住了,尧康的分析,的确也有道理。他望著那拥抱著的一对,本能的向前迈了一步,似乎想把心虹从卢老太太的掌握中夺下来。就在这时,雅棠怀抱中的孩子忽然哭了起来,这立即就吸引了卢老太太的注意,她放开了心虹,迅速的回头,望著雅棠说:“谁在哭?谁在哭?”“是宝宝,”雅棠说:“他尿湿了。”抽掉了湿的尿布,她说:“我去拿条干净的来。”望著里面的屋子,她一时决定不下来把孩子交给谁。尧康伸出手去说: 
  “我抱抱,怎样?”雅棠的脸又一红,不知怎么,她今天特别喜欢红脸,默默的看了尧康一眼,她就把孩子交给了他。尧康抱著孩子,望著雅棠的背影,心里却陡然的浮起了一种又苍凉又酸楚的情绪。这些人,老的、小的、年轻的,他们在制造些什么故事呵!雅棠拿著尿布回来了,她身后跟著一个壮健的女仆,捧著茶盘和茶,想必这就是阿英。狄君璞料想,这阿英与其说是女仆,不如说是老太太的监视者更恰当。放下了茶,阿英进去了。雅棠接过孩子,把他平放在桌上,系好尿布。孩子大睁著一对骨溜溜的大圆眼睛,舞著拳头,嘴里咿咿唔唔的说个不停,老太太走了过来,用一种奇异的眼光望著那孩子,愣愣的说:“这……这……这是谁家的孩子?” 
  “我的。伯母,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你的?”她的眼神更奇怪了,好像根本不了解似的。然后,她怯怯的对那婴儿伸出手去,祈求的、恳切的说:“我能抱他吗?”是祖孙间那种本能的感情吗?是属于血缘的相互吸引吗?孩子也对老太太伸出手去,嘻笑著、兴奋著。雅棠是感动了,她小心地把孩子放进老太太的手中,一边谨慎地注意著她,生怕她一时糊涂起来,把孩子给摔坏了。 
  老太太一旦抱住了那孩子,她好像就把周遭所有的东西都忘记了,她脸上流露出那样强烈的喜悦来,痴呆的眼睛竟放出了异采。退到墙边的一张椅子边,她坐了下来,紧紧的搂著那孩子。大家都不由自主的跟了过去,防备的看著她,尤其雅棠,她是非常的紧张和不安了。 
  孩子躺在老太太怀中,不住的用他那肥胖的小手,扑打著老太太的面颊。老太太低俯著头,定定的凝视著他,像凝视一件稀世的珀宝。然后,她忽然抱紧了那孩子,摇撼著,拍抚著,嘴里喃喃的叫唤著: 
  “云飞,我的乖儿!云飞,我的乖宝!云飞,我的小命根儿呵!”大家面面相觑,这一个变化是谁也没有意料到的。心虹那刚刚收敛住的眼泪又滚落了出来,狄君璞紧紧的揽住了她的肩,安慰的在她肩上紧握了一下。她在狄君璞的耳边轻声说:“难怪她会有这种幻觉,孩子长得实在像云飞。” 
  老太太摇著、晃著,嘴里不停的呢喃著: 
  “乖宝,长大了要做个大人物呵!云飞,要爱你的妈呵!我的宝贝儿!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世界上最好的孩子!又漂亮,又聪明,又能干!我的宝贝儿!谁说你不学好呢?谁说的?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你孝顺你妈,你最孝顺你妈,苦了一辈子把你带大,你不会抛下你妈走掉的,是不?乖儿?你不会的!你不会就这样走掉的!妈最疼你,最爱你,最宠你,你不会抛下你妈的!你不会呵!”她把孩子搂得更紧了。“我的乖儿呵!不要走,不要离开妈,我们过穷日子,但是在一块儿!不要走!不要抛下你妈呵!乖儿!云飞呵!” 
  她的思想显然在二十几年前和二十几年后中跳越,声声呼唤,声声哀求,一个慈母最惨切的呼号呵!大家都被这场面所震慑住了,心虹把面颊埋在狄君璞肩上,不忍再看,雅棠的眼眶也湿润了。雅棠的心绪也是相当复杂而酸楚的,这老妇所呼唤的,不单是她的儿子,也是雅棠孩子的父亲呵!她吸了吸鼻子,一时心中分不出是苦是辣,是悲是愁,是恨是怨?那男人,那坠落于深谷的男人,是“一失足成千古恨”,而遗留下的这个摊子,如何收拾?她再吸了吸鼻子,没有带手帕,她用手背拭拭眼睛。身边有人碰碰她,递来一条干净的大手帕,她回过头,是尧康!他正用一种深思的、研究的,而又同情的眼光望著她。“人总有一死的,只是早晚而已。”他安慰的说。 
  “不!”她很快的回答,挺直了背脊。“我不为那男人流泪,他罪有应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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