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亮

第33章


叫反革命的丑恶嘴脸。大约是在去年夏天,他突然找到我,说一定要请我吃饭。我说我又不是领导,又不能给你安排工作又不能给你转干,干吗要请我吃饭呢?他的双手紧紧拉住我的衣袖,说真的,我要请我吃饭。我的衣袖快被他拉破了。我说你就直说吧,需要我帮什么忙?是借钱或是免费按摩?他说都不是,就是想请我吃一餐饭。天哪,都什么时代了,还从地球上冒出一个白白请人吃饭的。我说你别耍什么花招了,我喜欢直来直去,你别等我把你的饭吃完了,才给我出一个难题,到那时我可不认账。他说绝对不会。我说绝对不会?他说绝对不会。 
  他把我带到金马酒楼,点了几个好菜,有虾有鱼有蟹有一瓶酒。我问他你发啦?他笑而不答。我不知道这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只要把他灌醉,他一定会说出真相。你们都知道,自从牛青松从少管所出来后滴酒不沾,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坏习气,那一瓶酒是专门为我准备的。我劝他喝一口,只喝一口。他摇着双手说不喝。我当时就生气了,把酒瓶重重地拍在酒桌上,说你不喝我就走人,你不喝就是看不起我。服务员以为我们要打起来了,把餐厅里的音乐掐断,所有的吃客都看着我们。牛青松突然从餐桌边站起来,对着服务员吼道,干吗不放音乐?为什么不放音乐?音乐在他的吼叫声中再次响起。他以音乐为背景,脱掉衬衣,说你往我身上看一看。我看见他的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疤,它们像白杨树上的眼睛,全都注视着我。牛青松说我难道不想喝酒吗?我不敢呀。我说为什么?他说不为什么。 
  我们开始进餐,耳朵里填满低级趣味的音乐,我在嚼食声中在杯盘狼藉中喝了一口酒,故意把这口酒喝得很响,做出一副十几年没有喝过酒的饥渴状。牛青松说三年啦,我何尝不想喝酒,只是,我好不容易把流氓习气戒掉,怎么又能把它捡到身上来呢?我的这些伤口,有的是别人给我留下的,有的是劳动中留下的,有的是我自己用刀子戳的,不管是怎么留下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教训一下这个名叫牛青松的人,好让他悔过自新重新做人。每一个伤口都有一段刻在骨头上的往事,每一个伤口都使我戒掉一种恶习,好像是伤口强行逼走了我身体里的恶习。我曾无数次对着伤口发誓,要做一个有用的人!等到伤口布满我的上身时,我的许多毛病也基本清除了,自己感觉已经是一个不错的人了。我像沾满污泥的人突然洗了一个澡,顿时有了脱胎换骨的感觉。 
  牛青松说到兴头上,突然抓起桌上的酒瓶,说我要喝酒。我夺过酒瓶不让他喝,说你快修成正果了,干吗还要放弃?你不是说不喝酒吗?千万别功亏一篑,千万别把三年的修炼一下给毁了,如果这样,你就是堆九仞高的土山,只差一筐土而不能完成。牛青松说不知怎么搞的,现在我突然想喝酒,只喝一口,行不?我递过酒杯,他轻轻地喝了一口,然后张开嘴巴露出满脸的幸福。酒是个好东西呀,只要你喝了一口,就想喝第二口,就像现在很多贪污犯,只要贪了一元钱,就会贪到100元、1000元,甚至几十万元。酒能使人吐真言,酒能使人交朋友,酒能使仇人亲如兄弟,酒能使我们忘掉身份、原则,忘记收取一元钱一句话的信息费。酒杯一响,黄金万两。酒杯一碰,一通百通。 
  不到一分钟,牛青松又向我请求喝第二口酒。我说这酒原本是你买的,你想喝就尽管喝,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他一定把我当成知己了,所以他又接连喝了好几口,脸像初升的太阳,渐渐变红。他说你们的父亲牛正国肯定没死,他躲在一个叫“南方之南,北水之滨”的地方。他说这是你们父亲在日记里留下的谜语,要我和他一起破解。我最怕猜谜语了。我坚信你们的父亲已经死了,不是意外事故,就是遭人暗算。我不停地给牛青松泼冷水,并打消他寻找父亲的念头。但是他不听我的,他有他的理由,说你们父亲用他的生日做存折密码,留了一笔钱,这说明父亲多么地爱他,多么地希望他挑起家庭重担。他认为钱是你们父亲专门留给他的,如果不是留给他的,绝不会用他的生日做密码。他还相信父亲留下这笔钱的时候,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希望他能拿这笔钱去寻找父亲或解救父亲,没准父亲正在受苦。说到这里时,牛青松哭了,他的鼻子一抽一抽的,整个身子不停地抖动。他说一定要找到父亲。听他那口气,恨不得一下子把你们的父亲找到。 
  我像哄小孩那样慢慢地哄他。他止住哭声,说之所以请我吃饭,是因为他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对我说,现在说出来了心里痛快。在金马酒楼泡了三个多小时,他从怀里掏出一沓崭新的钞票,说这些钱真新。他用鼻尖嗅着那些崭新的钱,像呼吸新鲜空气一样拼命地呼吸。他说这么新的钱,真舍不得花。他把钱当抹布,在餐桌上抹来抹去,直抹得油光可鉴全身污垢之后,才把钱递给服务员。 
  我说牛青松,你到底有多少钱?他从口袋里又掏出一沓。我说这么多钱干吗不存起来? 
  他说这么新的钱哪舍得存。我说我知道你父亲在哪里。他说在哪里?我说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你准能找到他。他说真的?我说真的。于是就有了后来的翠亨之行。   
  《耳光响亮》第四章(13)   
  刘小奇又灌了一大口茅台,酒仿佛填满他的肚子又填满他的嘴巴,现在正从他的两个嘴角往下流,分不清是泪是雨,分不清是口水还是茅台。刘小奇抬起长满汗毛的手臂,抹了一下嘴角,说你们知道翠亨在什么地方吗?我们说不知道。他说翠亨在广东省中山市,是孙中山先生的故乡。 
  一星期之后,我收拾好简单的行李,随刘小奇坐上了去广州的列车。刘小奇去广东做一桩生意,而我则是为了到翠亨去寻找哥哥。这是我第一次出门远行,列车咣啷咣啷地开出南宁站时,我的鼻子一阵发酸,眼泪差一点掉下来。我想起在兴宁小学读书时写的一篇作文----《我爱你,南宁》。那时我爱南宁的太阳、草坪、建筑、邕江、空气、木波罗树和朝阳路,我爱我的爸爸、妈妈、姐姐和哥哥,现在我仍然热爱他们,热爱我作文里热爱的一切,只是爸爸已经死亡,妈妈已经改嫁,哥哥流浪异乡,我正坐着火车离开,南宁只剩下我的姐姐,她会不会在汹涌的人流中想念她的弟弟? 
  从坐上列车的那一刻起,刘小奇就向我宣布,此行的吃住全部AA制。他说我现在是沿着去年我哥哥牛青松的足迹,寻找牛青松。我现在看见的甘蔗林、稻田、路树、山峦、行人,牛青松也曾经看见过。如果不是因为我的鼻子长得与牛青松略略有些不同的话,那么他仿佛回到了去年夏天,时间不是前行而是倒退了。刘小奇坦白,去年去翠亨时,牛青松的行李包里带了两件假古董。一件是九龙壶,就是一个茶壶上有九条龙,每条龙的尾巴朝上头部朝下,把九个小杯放到龙口,然后在壶里装满水,水从龙口缓慢流入小杯,当九个小杯都装满水时,壶里的水正好流完,换一种说法,也就是九个小杯的容量之和等于壶子的容量。牛青松携带的另一件假古董是一个铜盆,铜盆有两个耳,只要你用双手不停地搓动盆耳朵,盆里的水便不停地跃动,好像烧开的水那样跳跃,甚至还起雾。如果你学过物理,就会知道这是共振现象,不足为奇。它们绝对是假古董,牛青松用2500元钱买下,准备拿到翠亨去出售。我曾经在翠亨卖出过类似的古董,两件大约可以卖10万元。牛青松是在我的煽动下这么干的,当时我告诉他好像在翠亨看见过牛叔,也就是你父亲牛正国,但是我不敢肯定是不是他,因为我只跟他擦肩而过,我叫了一声牛叔叔他没有答应。牛青松听我这么一说,便激动得拍腿捶胸,说一定是爸爸,他没有死。 
  到达翠亨是第二天下午,刘小奇带我走进中山宾馆,住进405号房间。他拉开窗帘,说当年我和牛青松就住在这里,也是这一间。你好好感受一下,设想你哥哥当时的情景。他从窗口走到我的床前,叫我斜躺在床上,然后把我的两只手拉到我的后脑勺,说就这样,你不要动,当时,你哥哥就这么一副模样。半个小时以后,我们跟买古董的人接上了头。他们一共两个人,从门外走进来,就这么走进来,嘴里叼着香烟……刘小奇一边叙述着去年发生的故事,一边摹仿去年的动作,仿佛他就是那两个买古董的人。他们进来以后,分别看了我们的货,并跟我们谈价钱。事先我已叫牛青松不出声,所以他当时就只管斜躺着一言不发,目光冷淡事不关己。我说一个盆加一套壶要15万元,他们不同意,只给5万元。我跟他们磨了好久,说我们也不容易,大老远赶来,为买它们花去了8万,你们也不忍心让我们做亏本生意。他们说最多给8万元。我说13万。他们说10万。如果10万元不卖,他们就走人。我说可以,但必须买两套。他们表示同意,说马上回珠海去跟老板要钱。双方约定第二天下午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他们出去以后,你想一想你哥哥做出了什么样的反应?我摇摇头说不知道。刘小奇说你哥哥当时眼球快要爆炸了,问我这是真的?我说是真的。他说明天下午,我们每人都有10万元?我说小意思的啦。他用手掐了掐脸皮,说我不是在做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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