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亮

第34章


大概是把自己掐痛了,他突然从床上跳起来,就这么跳起来,像小孩跳蹦床那样在席梦思上跳,在地毯上跳。跳过一阵,他问我准备拿这10万元干些什么?我说再做生意的啦,10万变100万,100万变1000万的啦。他沉默一会儿,说我首先要给牛红梅买一套漂亮的裙子,然后再给牛翠柏买一套名牌西服,然后带他们去北京游长城。毛泽东曾经说过不到长城非好汉,我要做一个好汉的啦。那天下午,我们在每一句话的后面都加上“的啦”,“的啦”使我们获得前所未有的快感。 
  第二天下午,刘小奇带我去逛中山故居、中山纪念馆。他说去年夏天,他也带着牛青松逛了这两个地方。我们行走在孙中山先生曾经行走的土地上,在他的故居旁吃喝拉撒。我问刘小奇,你和牛青松就在革命先行者的出生地坑蒙拐骗?刘小奇说,为了抑制内心的极度兴奋,当时我和牛青松详细地参观了中山纪念馆,像坐在历史课堂里的学生,差不多把孙中山先生的生平倒背如流。我们走出纪念馆时才中午12点钟,时间尚早,我们沿着街道往中山宾馆走。牛青松向我提议每人买一个牛仔包,以便下午用来装钱。我们于是选购牛仔包,认真地检查牛仔包的拉链,跟货主侃价,以此消磨时光。当我们每人手里提着一个空牛仔包往宾馆走的时候,我们像提着10万元人民币那样兴奋。   
  《耳光响亮》第四章(14)   
  好不容易等到下午,事情有了一点变化。珠海方面来电,叫我们把货送到珠海,并承诺每一套古董多给一万元。这像一盆冷水当头泼向我们。我对他们的行为表示怀疑,并质问他们是不是在给我们设陷阱?他们在电话里信誓旦旦,指导我们打一辆的士,并向我们保证不会有问题。成败在此一举,我和牛青松只能破釜沉舟了。我们把行李留在405号房间,每人只带上一只等待装钱的牛仔包。我们把货放到的士的箱,朝着珠海挺进。 
  在边检站,的士被拦下来检查。你应该知道,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和牛青松的全部梦想破灭了。什么铜盆呀什么九龙壶呀,通通地被没收了,我和牛青松听候发落。好在我们携带的是假古董,如果是真的,我们都得坐牢。那时我看见牛青松脸色惨白,全身没有一个地方不颤抖。他刚出少管所,肯定不愿再进牢房。他茫然地望着我,尽管是望着我,但他的眼睛已不是眼睛,只是两颗玻璃球,没有形成目光。他的目光已经像水一样散落在地上。 
  我听到哐地一声,战士把我们价值连城的铜盆和九龙壶丢在屋角,那里已经堆了一大堆类似的东西。他们说假的,你们走吧。我们又坐回的士,好像又回到了人间。司机调过车头,把我们拉回翠亨。坐在车上,牛青松一言不发,像是被吓呆了。回到405号房间,牛青松一头扑到床上,失声痛哭,眼泪像泉水一样从枕巾的两端汩汩而出。我伸手拎住他的衣领,问他为什么哭?他不回答,只是哭。服务员听到哭声,打开门跑进来,问我出了什么事?我说我也不知道。服务员拍拍牛青松的肩膀,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牛青松摇头,仍然哭着。我说他失恋了,你不要去惹他。服务员提着一串密密麻麻的钥匙走出去。 
  我最听不得哭声,特别听不得大人的哭声,一听到哭声我就想打人。我庄严地举起拳头,说如果你再不停止这种声音,我就揍扁你。他用手抹一把眼泪,说10万元,10万啦!为什么别人那么容易发财?为什么10万元眼看就到手了还要飞掉?为什么别人可以享尽荣华富贵,我却险些坐大牢?为什么别人可以去美国,我连长城也去不了?我仅仅是想给牛红梅买一套裙子,给牛翠柏买一套西服,可是我连这一点都做不到。牛青松不是在哭,简直是在唱。他这么一唱,我的鼻子也有些微微发酸。我把牛仔包从窗口丢出去,他也把牛仔包从窗口丢出去。他说都怪你。我说怪我什么?我们不挨坐牢已经万幸了。他说我原本是来找我父亲的,可是你偏要我跟着你搞什么古董生意。你说我父亲在翠亨,现在你告诉我,他在哪里? 
  翠柏,你知道,我对你父亲在不在翠亨没有一点把握。我只是为牛青松提供一个假情报,目的是想让他跟着我做成一桩生意,然后让他发财,让他人模狗样地抖起来。但是我的好心被狗吃掉了,牛青松根本不能体会我的用心,只是一个劲地质问我。 
  当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我们都不开灯,只有狮子和老虎的嚎叫,填满了黑暗的房间,我和他彻底地闹翻了。当一个人的好心被人误解时,那是多么令人伤心啊。我说你滚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我刚这么一吼叫,就立即后悔了。牛青松在我的吼声中拉开房门,走了出去。他走出去时的背影我至今仍记得,他关门时的愤怒声也不时地回到我的耳朵边。现在,我也仍在为我的那一句“滚吧”而后悔。牛青松就那样消失在翠亨茫茫的夜色,也许说他消失在路灯的光芒中更为准确。我知道他身上已没有多少钱,拉开门追出去,问他需不需要钱?现在要往什么地方去?他推开我,说别管我,我去找我的父亲。我很想跟他说你的父亲我压根儿没有见过,他已经死了,但是我想让一个人拥有希望,总比让他没有希望好。就这样,我和抱着希望的牛青松分手了,我看着他充满希望的身影消失在翠亨隐约的路灯的余光中。     
  《耳光响亮》第五章   
  《耳光响亮》第五章(1)   
  我跟随刘小奇在翠亨转了两天,没有牛青松的任何消息,我想翠亨之行该结束了。当我们收拾行李,准备离开405房时,刘小奇在翠亨结交的朋友姜八闯了进来,他告诉我们,牛青松曾有一段时间住在群乐旅店,那是一个极不起眼的旅店。 
  姜八带着我们转了几个小巷,我们看见一块破烂的招牌,上面竖写着“群乐旅社”四个大字。在招牌下坐着一位肥胖的中年妇女,她正在一只大塑料盆里洗窗帘,周围全是污水和肥皂泡。她看见我们时,脸上的五官堆叠到了一起,说住店啦?姜八说不住。她说不住店来这里干什么?姜八说找一个人。她说找什么人?刘小奇把我推到妇女的面前,说找这么样一个人。妇女的双眼定在我脸上,眼睛愈睁愈大,好像我是一块磁铁。忽然,她把双手抽出水盆,不停地甩动,想把手上的肥皂泡甩干净,但她还没有甩干净肥皂泡,便用健康强壮的双手抓住我的右手臂,我感到她锋利的指甲已陷进我的肉里。她说你终于回来了。 
  姜八问妇女到底是怎么回事?妇女说我在她旅店住了差不多一半年时间,没有交一分钱住宿费便逃跑了。妇女说我是骗子,是流氓是阶级敌人。姜八说你有没有搞错?他是第一次来翠亨,你再好好看一看。妇女犹豫了一下,松开她的双手。姜八示意我们快跑。我和刘小奇像是被人拍打的苍蝇,撒开腿,皮凉鞋从那些污水上跳跃而过,把踢踏踢踏的追赶声甩在身后。我们像超音速飞机跑回宾馆,每人跑掉了一只皮凉鞋。 
  等了好久,姜八才回到我们身边。他告诉我们牛青松曾在群乐旅店住了一半年时间,因为交不起住宿费,所以悄悄溜走了。老板娘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刚才还误把我当成了牛青松。我们把详细地址留给姜八,委托他打听牛青松的去向,只要一有牛青松的消息,就请他告诉我们。姜八拿着我们留给他的纸片,对着我们挥了挥手,我们便告别了翠亨。 
  其实,在我离开南宁去翠亨的第二天,牛红梅便收到了一封来自东兴的信,发信人牛青松。他在信上简单地汇报了他一年来的行踪,以及他去银行领走父亲留下的3000元钱的经过。就在我和刘小奇苦苦寻找牛青松的时刻,牛青松已经狗急跳墙,向牛红梅揭开了谜底。 
  牛红梅每天怀揣着那封信,期盼我从翠亨归来。她站在阳台遥望长青巷口,企图从平凡的人群中,突然看见我卓绝的头发。但是她看也白看,颈脖拉长了,我还没有回来。于是她每天在阳台上垫一块砖头,站得高看得远,目光越过楼群。我走进长青巷的那个上午,看见她站在四块红色的砖头上,大声呼喊我的名字,手里扬着几张信笺,想从阳台上跳下来。我推门而入,和她撞个正着,额头碰撞额头。我发觉她的骨头坚硬得可以,似乎不把我的额头撞出一个疙瘩誓不罢休。 
  不等我放下行李,牛红梅便把我推了出来,先在我口袋里塞了200元钱,然后又塞给我一个塑料袋,说没有时间了,你快点走吧。她推着我往车站走。在往车站的路 
  上,她复述了一遍牛青松的来信,然后指着信笺的最后一行让我看: 
  8月26日下午6时,务必赶到东兴中越大桥桥头。 
  8月26日,也就是今天,如果你还不回来,我就得亲自跑一趟了,牛红梅说,边境证我已为你办好,塑料袋里是牛青松最爱吃的粽子,我亲手包的。如果你见到他,一定叫他回来。牛红梅不停地说,双手推着我的后背和臀部,把我硬推上拥挤的发往东兴的客车。 
  我是从客车的窗口跳下来的。客车到达东兴时已是下午6时30分,比牛青松约定的时间晚了半个小时。坐着三轮车赶到中越大桥桥头时,我没有看见牛青松的踪影。我提着塑料袋站在桥头等他,相信他会到来。 
  这时,我把目光投向那座经历过战争的桥,桥被拦腰炸断,两边的桥墩还保存着,许多钢筋裸露出来,像被炸断的血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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