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小说月报》编辑部。
“哎哟~累。”
刘林江摘下眼镜,揉了揉有些酸痛的眼睛。
真是老了,才看了一早上的稿子,就觉得腰酸背痛头晕眼花的,浑身不舒服。
“吃饭了,老陈。”
隔壁老陈陈谷园还在看稿,做完一套眼保健操,他重新戴上眼镜,起身走过去拍了拍老陈的肩膀。
都十二点了,该吃饭了。
陈谷园却是没和往常一样站起身,而是冲他摆了摆手:“你先去,我看完这篇就去。”
哟,一看就知道是篇好稿,要不然哪能让陈谷园屁股离不开凳子。
要知道搁平时,陈谷园吃饭是最积极的,甚至比那些新进单位的小年轻还积极,所以平日里大家都说他这个名字取得好。
谷园,谷园,吃饭的命啊。
而什么时候他吃饭不积极了,那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天塌下来了,二是碰上好稿子了。
现在天还好端端地在外面挂着呢,那只能是后者。
“啥稿子啊?”刘林江顿时来了兴趣。
作为审核编辑,最高兴的事,无疑是看到一篇合乎心意的好稿子。
他今天就没看到什么好稿件,净是些陈谷子烂芝麻的陈词滥调,糟心了一上午。
陈谷园没回话,只是不太耐烦似地给他拨过来几张已经看完的稿。
刘林江拿过来一看。
恩,文字方正,不盈不缺,看着就赏心悦目。
就冲这字,估计文章也不会差到哪去。
当然了,也不乏字写得花团锦簇,文章却写得一塌糊涂的草包,不过,既然能让陈谷园看入迷,那肯定不会差到哪去。
“《一地鸡毛》。”刘林江轻声地念了下这稿子的标题,旋即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
可很快,他发现这稿子写得很平实细致,完全没法粗看,只能细看。
得,从头看起。
刘林江从旁边拉过来一条椅子,一边坐下,一边从头看起《一地鸡毛》。
“小林家一斤豆腐变馊了。
一斤豆腐有五块,二两一块,这是公家副食店卖的。个体户的豆腐一斤一块,水份大,发稀,锅里炒不成团。小林每天清早六点起床,到公家副食店门口排队买豆腐。排队也不一定每天都能到豆腐,要么排队的人多,排到,豆腐已经卖完了;要么还没排到,已经七点了,小林得离开豆腐队去赶单位的班车。最近单位办公室新到一个处长老关,新官上任三把火,对迟到早退抓得挺紧。最使人感到丧气的是,队眼看排到了,上班的时间也到了。
离开豆腐队,小林就要对长长的豆腐队咒骂一声:‘妈了个×,天底下穷人多了真不是好事!’”
看到这,刘林江对这篇稿子的基调,基本已经有了底。
这是篇写实的现实主义小说,贴近生活,行文平淡,却又有声有色。
尤其是最后一句骂街的话。
按他一贯以来的经验,他可以确定,这句话一定是这篇文章的核心主旨。
就开头而言,刘林江愿意给它打九分。
主题明快,思路清晰,行文功底了得,看似平平淡淡,实则“暗藏杀机”,很有几分火候。
可以说,这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开头,兼具了文章的大和小。
所谓大,就是文章主旨。
这明显是篇描写市民生活的小说,而这段开头,一上来就把当代市民精打细算务实算计的生活状态描绘得入木三分,并且通过主角之口,道出了文章和市民阶层的“心声”:不愿意做穷人,可偏偏高不成低不就。
所谓小,便是时间、地点、人物。
这开头把这三样要素都交代得很清楚,尤其是在人物上,几行字就描绘出了一个具体清晰的人物形象。
毫无疑问,这个作者是功力的。
刘林江禁不住回头看了下作者名。
苏和。
挺普通也挺陌生的名字,可以肯定不是成名作家。
毕竟,做了那么多年的《小说月报》编辑,他能把国内所有大大小小的知名作者,都如数家珍地背出来。
拿过投稿信封,看了下寄件人叫苏洲,同样也是个很陌生的名字。
应该是个新人作者。
暗暗想着,刘林江继续往下看起了文章。
这一看,就是近一个小时。
期间,陈谷园看完了,催他去吃饭,但被他拒绝了。
“你先吃去,我看完再去。”
他对陈谷园之前不愿意去吃饭的行为是感同身受。
这真是一篇好文章,吃饭和它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就算饿肚子,也必须得先看完。
“看这么慢?”
陈谷园吃完饭回来,发现刘林江还在看,心中愕然。
刘林江看文是出了名的快,可这会儿,他都吃好了,刘林江居然还没看完。
“我又看了一遍。”刘林江放下稿子:“你觉得这文章怎么样?”
“很好,很朴实也很深刻。你觉得呢?”陈谷园反问道。
“我觉得可以把它归为新市民文学,是市井和市民文学的新发展。”
去年国内一系列动荡后,近一年内,国内的文学,无论是精神风貌还是审美形态都发生了巨大改变。
最主要的特点就是,政治元素淡化,精英文学受挫,文学渐趋商业和娱乐化,并向边缘体裁发展。
这篇《一地鸡毛》就有着明显的新文学特征,它不尖锐,不呵斥,与八十年代的严肃、激烈、煽情、高调的文学风格大相径庭。
内容上,它也不再是自诩为大众代言人,却极力讨好西方文化的精英政治文学,而是放眼于世俗小市民,更关注民生而非政治,尽管它其中不可避免的仍有些政治元素。
“你这算是帮它定调子么?”陈谷园笑了笑道。
新市民文学,这明显是个新定义。
而他们身为《小说月报》的审稿编辑,在国内文学评论圈有着极高的权威和影响力,如果他们把这篇《一地鸡毛》定位为新市民文学,那很可能意味着一种新文学形态的开启,《一地鸡毛》也无疑就是这种新文学形态的定鼎开篇。
或许不是唯一的,但肯定是极有分量的。
这是很高的评价,很明显,刘林江比他还看重这篇文章。
“你觉得这篇文章够不够分量?”刘林江问。
他觉得《一地鸡毛》完全抗得起新市民文学的领军大旗。
在《一地鸡毛》中,作者极为深刻地描绘出了新市民身处在“围城”似的境地之中,既艳羡物欲横流的生活,又抛不下对精神世界的追求,可最终他们在历经奋斗挣扎的生活后,不得不淹没于世俗,放弃理想和责任感,无望地融入民间,成为世俗小市民的生活状态。
就他近期看过的描写平民百姓生活的小说,再没有比《一地鸡毛》更成熟出色的。
哪怕放在现实主义小说中,《一地鸡毛》也称得上出类拔萃。
“够。”陈谷园想了想道。
确实够。
因为《一地鸡毛》已经把新市民的纠结、困扰和挣扎写透了。
一篇能把某一群体剖析到通透的文章,当然足以成为这个分类的扛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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