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峡之痛

第42章


她不说,杜荣林也不多问。 
  那天杜荣林叫来辆车,说自己去沿海部队有事,让女儿跟他一起到外边走走。 
  “你得放松一下。”他说。 
  “我好着呢,爸爸。”她笑,挺勉强。 
  他们在海边上了一条船,渡海前往海中一个满目青翠的小岛。小岛中部是座小山,山下有个小渔村,山上战壕纵横交错,有一个部队哨所掩蔽于密密的相思树林中,俯瞰着前方海域。冬日的海风呜呜不绝,挟着股刺人的寒意吹拂林木,茫茫海天波浪涌动,小岛像在摇晃,有如漂浮在海上的船。   
  第十一章 大浪涌(3)   
  杜荣林领着女儿在海岛上四处走,小岛景色极好,宁静安详。但也不是仅此而已。小岛位于前沿,前方,远远可见东北海区有一个黑黝黝的,如一只小猫蜷起身子趴在海上的小岛,那是另一方军队占据的岛屿。尽管双方已经久未战斗,哨所指挥官仍不敢大意,特命令两战士保护杜副司令父女,与他们隔数十米,紧随不舍。 
  不久前,这个岛上的渔民在附近海区捕鱼作业时,捞起了一具被降落伞缠住身子的军人尸体。渔民们把尸体拖回来,向边防部队报告。经检查,死者为对方的空军军官。几天前对方一架运输机因机械故障在附近海域坠毁,两名飞行员跳伞失踪,捞起的尸体可能是其中之一。岛上部队按上级要求,用扩音喇叭向对方喊话,通知对方于隔日中午到附近海域接取死者尸体。第二天中午,我方派渔民驾渔船把死者郑重送达指定地点,对方果然有便衣人员驾小汽艇在该海区守候,完成此项交接事宜。守岛部队事件处理得当,杜荣林特上岛看望问候,并予口头表扬。 
  杜荣林跟女儿讲起这件事,用手比着海面说:“死的有,活的有,半死不活的也有。这些年海峡上游来游去什么样的人都有,打鱼的,做生意的,当兵的,弄不好还有一些个老特务瞒天过海,偷偷来去。” 
  “两边军队现在已经不互相射击了吧?”杜山问。 
  “也有些个别事件。”杜荣林说。 
  杜山跟父亲谈起学校的事,提到学校里一个姓方的老师。这位方老师其貌不扬,长着一张长脸,脸形上宽下窄,学生们在背地里不叫他老师,管他叫“马面”。这位马面先生也是本校的毕业生,因为脑子管用,书读得好,毕业后留校任教。有一回下课时这老师要杜山留下来,吭吃吭吃半天,忽然对她说:“我有两张电影票。” 
  “你说我怎么办,爸爸?”杜山问。 
  杜荣林问杜山这位方老师有多大了?杜山说比她大两岁。 
  “你那里就没有……”杜荣林皱起眉头道,“没有那种面相跟马区别大点的?” 
  杜山噗哧笑出声来,说:“爸爸,我挺悲哀的是不是?” 
  杜荣林也笑,说:“杜山,你看得中就行,有什么悲哀的。” 
  “其实人家长得也还可以。”杜山说,“要是爸爸想看看,暑假我把他带回来。” 
  杜荣林笑道:“这还用说嘛。” 
  …… 
  这年寒假杜山没在家多呆,春节过完,初三就上路回校,说是要赶一个课题实验。离家前,她为父亲和弟弟煲了一锅排骨海带汤,让他们能好好吃上一顿。在收拾洗晒好的衣物时,莫名其妙她泪流满面。 
  她对父亲说,她很想自己哪都没去,没去上海,没去读什么大学,始始终终就呆在家里,跟爸爸在一起,那样的话也许更好一些。她提起往事,说当年父亲重病住院时,她觉得自己不能离开,大学的报到日期已经赶不上了,决定放弃。父亲瘫在病床上,拍着床板要她走,她不听,陈石港跟她谈,用一个问题把她逼走了。陈石港问她:“你是想给你爸爸收尸,还是想看他再站起来?”陈石港说,如果她不听话,一定要守在父亲身边,杜荣林会病上加病,肯定活不了多久。相反,如果她掉头离去,杜荣林满心充满希望,他就肯定会再站起来。 
  “爸爸,”她哭道,“怎么会这么矛盾呢?” 
  杜荣林哈哈大笑,他说陈石港就这样,夸大其辞。不过他说的是真话。杜荣林确实对杜山充满希望,他知道这个女儿肯定大有出息。当年杜山才那么一丁点大,被意外一叉扎进医院当小伤员。他去看她,跟杜山讲自己额头上的伤疤,说那是日本鬼子的军刀劈出来的。杜山用手指头摸过来,摸过去,小指头软不拉塌,那一刻他决定把她抱回家。后来他总是为此庆幸,因为自己有了这么个好女儿。 
  “可是爸爸,有很多事啊,很难受的。爸爸。”杜山擦着眼睛说。 
  她没说遇上了什么事情,是什么让她如此难受。杜荣林也没有追问。他只是说,杜山一直都是挺坚强的,这么多年来她已经有过很多见识,哪怕山那么重的事情也没把她压垮过。她一定还会是这样的。 
  女儿把眼泪抹掉,点点头就上路了。   
  第十二章 越海逐潮(1)   
  1. 
  后来罗进开玩笑说,天大地大不如共军恩情大。罗进在大陆领教过“文化革命”,当时大陆歌曲里有这么一句歌词,叫“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罗进耳熟能详,套用在此,听起来是一种戏谑,但他这条命还真是人家解放军给救的。 
  那天,在船上苏醒过来,一看身边军人,他还以为自己又叫解放军捕获了。后来发现自己还在渔轮上,渔轮还在海浪上摇晃,他明白了两件事,一是自己这回差点完蛋,二是这回救他的是解放军。除了让他逃过枪弹和警总的审判,他们还控制了他的心脏病发作。他们给他打的一针,留下急救药品,让他得以活着跨越海峡。 
  他不禁感叹。当年共产党曾高抬贵手让他得以离开大陆回台与家人团聚,今天可谓二施援手再救一命。时空流转,人世沧桑,爱与恨,恩和怨,谁又说得清楚? 
  罗进坚持返航台湾,不去大陆就医,不惜冒猝死于船上之险,最主要是怕事情闹大。偷渡海峡这类活动只能不事声张,如果让解放军巡逻艇如此亲切地从海上拉回大陆,进大陆医院就医,肯定闹得沸沸扬扬,惊动各方就会有大麻烦,两边都有。台湾当局会把他关进监牢,大陆这边也有个肯定还记着他的杜长官。 
  …… 
  不多久,庄文炳通过香港给罗进夫妇传来消息:他到厦门之后很好。厂子很兴旺,产品销路不错,认识了一些人,交了朋友。罗进让庄文炳多加小心,特别交代几事,其中一件比较奇怪:让庄文炳帮助找一张最新的上海地图,还有上海机场的国际航班时刻表。这都是对社会公开的东西,没有刺探军情之嫌。 
  庄文炳还稍话说,东山姑娘阿彩跟他一起住在厦门,女方家长同意的。 
  罗进明白继子的意思。他告诉吴淑玲:“得准备认个大陆儿媳了。” 
  罗进在东山的台湾渔民接待站见过这个姑娘。她姓朱,叫阿彩,是一个渔家女子,长得挺秀气,人很纯朴,家住接待站附近。两个年轻人相识挺偶然:庄文炳亡命大陆初无所事事,天天到海边渔港兜风解闷,看渔民收拾船具,大筐小筐抬鱼货。有一天一位姑娘挑着副刚卸空的担子要上船,从庄文炳身边经过,湿淋淋还滴着盐水的担筐晃荡着,在庄文炳的裤管上碰了一下。庄文炳闪到一边叫:“这美国牛仔裤!你赔不起的。”姑娘朝他咧嘴一笑,这人就是朱阿彩。第二天他们又在海边碰见,两人搭上话,从此庄文炳的逃亡生活就变得丰富多彩,他也就日益乐不思蜀了。 
  罗进回台湾后把这东山渔女的故事告诉妻子,吴淑玲急了,说:“这怎么行?一个台湾,一个大陆,阿炳总有一天得回台湾,她跟得过来吗?” 
  罗进说:“这两边还能永远打个没完?” 
  …… 
  罗家团聚于美国西海岸旧金山,在吴淑玲姑父寓所。姑父假唐人街一家中餐馆,设宴遍请亲朋好友,罗进在席间认识许多人,包括吴淑玲的在美亲戚,还有罗天成罗天丽两孩子的同学好友。 
  有一个年轻小伙子让罗进印象深刻,这人名字挺特别,叫陈海军。酒宴上小伙子坐在罗进小女儿罗天丽一旁,罗天丽用筷子在小伙子的碗沿上敲了一下,笑着告诉罗进:“爸,他共产党。” 
  小伙子很英俊,是罗天丽的学长,在同个大学读硕士。他俩却是在姑婆家里结识的。吴淑玲的姑父跟大陆方面关系很多,这小伙子到美国后,有大陆的朋友介绍他上门相识,以后多有走动。有一天小伙子到家里作客,意外看到罗天丽,两人都觉得眼熟,一问,原来都在同一个校园里读书。 
  罗进感到自己漂亮的小女儿那时的笑容似乎格外明丽。 
  全家团圆后数日,罗进把吴淑玲交给儿子女儿,自己只身离去,搭乘国际航班飞越大洋,从旧金山直抵上海。 
  罗进筹划多年,终成此行。在无边无际的太平洋上空,他的心开始忐忑。 
  他不知道杜山将如何接受这一迟到的相认。这孩子和他之间,除了三十多年的岁月相阻,还隔着一个人,像一座大山一样,这人就是杜荣林。 
  2. 
  依靠手中一张上海地图,罗进找到杜山所在的学校。他打听杜山住的宿舍,在学院里东走西走,使用各种技巧四处刺探,一如当年。两天后他来到学院附属医院的实验大楼,在一条走廊停下来,坐在一条长椅上静静等候。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