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之间

第25章


再无他物,这些东西居然是你最留恋的,最想交给我的。 
  不知道你死前为什么不来找我,然后把它们亲自拿给我。也许你觉得那样做有点唐突,也许你看到了我就没有勇气去死了。 
  我拎着手袋,和人妖告别,我说:“谢谢你。” 
  她说:“走吧,痞子。走,离开柳城,去你想去的地方。” 
  我耸着肩膀,表示没有地方可去。 
  她皱着眉头说:“柳城外面总还有别的天地,那么大的世界,你一个男人,怎么会无处可去?”   
  胭脂非福4   
  我的右手臂上有一道伤口,6厘米左右,呈淡红色。我尽量不穿短袖的衣服,可洗澡的时候自己仍然可以清晰的看到它。每个人多少都有些伤口,在身上,在心里,有的无法愈合,有的愈合了却又裂开,有的留下疤痕不会退却。 
  年少的我顽劣而乖戾,好强,好斗,要自尊,要面子。出生低微已经是我的疼痛,所以我不愿意和身份高贵的人来往。你出现了,我知道你出生在柳城的高干家庭,娇生惯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你看不起别人,自以为是,爱慕虚荣,心高气傲。别人来笼络你,我偏不;别人羡慕你,我偏不;别人喜欢你,我偏不。我在躲避,把自己放进一个盒子里,拒绝和你接触。 
  而你,最见不得别人不理会你,你非要跨越一切来讨好我。后来,你爱上了我。你想尽办法博取我的爱,哪怕是我疏远你,辱骂你,打击你,你都努力往我的方向走来。直到你死,我始终都没有说过一句或者半句隐含着我喜欢你的话语。 
  我喜欢你吗?这也许是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我心口有一道埋藏了许多年的伤痕,我明白的。手臂上那道淡红色的伤口总能唤醒我心里的这道伤口,它们让我疼痛不已。 
  那是我们高三最紧张的一段日子,离高考不过一个月了。我迷茫到看不清楚前面的路,你也一样。教室里忙碌的同学们,他们中有哪一个对未来有把握呢?大家用尽力气去挤那座独木桥,非要拼个你死我活。过了桥呢,真的过了桥又能如何呢? 
  我的脾气一天天暴躁,到处找茬,好像有股怨气缠绕着我,让我难以自控。就在这样的时候,我第一次真正打了你,而且打疼了你。 
  打你的原因只是你缠着我,要我给你写毕业留言。你拉着我的衣服,把留言本往我面前推。 
  我大吼着:“够了没有,你这个婊子!” 
  你完全不在乎我对你的辱骂,还是满脸堆笑地凑过来。我抄起你厚厚的留言本,使劲地砸到你的后脑勺上。我的力气那样大,你捂着后脑勺一步步后退着,强忍着疼痛蹲到地上捡起那留言本,你抬头微笑,你说:“小卒,给我留几个字吧。小卒,我们做了6年的同学,不是朋友的话,我们还是同学啊!” 
  我俯下身体,慢慢扶起你,你泪眼迷离,还是努力在笑。我说:“你是何苦?柳斋,你这是何苦?你知道的,我不过是个烂透了的痞子。而且,我讨厌你到了极点。你害了我6年,你要我在你的本子上留些什么呢?我写上两个字,就写两个。” 
  你点着头,你说:“就写两个吧,总比什么都不写好!”然后你的身子往前倾了倾,摇晃不止。 
  我挥笔在留言本上写下了"再见”两个字,潦草到无法辨认。 
  你看了一眼,终于倾斜着身子倒在地上。我晃着你的身体,同学们喊着你的名字,你强睁眼睛注视着我,一动也不动。我摸到你后脑勺上肿胀了一大块,我的鼻子一酸,流下眼泪。我腾出手去擦眼泪的时候,忽然感到手臂上一阵撕裂的疼痛。你握着水果刀把,那刀尖插入我的手臂。 
  我握着你拿刀的手,我说:“贱货,插得不够深,我来帮你!”我按着你的手,把刀把往我的肉里推,你死死不肯动,我却要你再刺得深一些。血流到地上,点点滴滴,接着是一股股地往外流。 
  我咬牙切齿地说:“我欠你的都在这刀里面了,你尽管刺!” 
  你张大嘴巴要说什么,但你嘴里喷出了血水,直喷到我的脸上。 
  我横抱着你,像你失去处子之身那天一样,拼命往医院跑。刀还在我手臂上插着,我满身满脸的血,你的血我的血,红得像你唇边的那颗痣。学校里所有人跑出来看,我的身后也跟了很多人。他们要我先放下你,我不肯,我就这么抱着你,一直一直地跑。几个老师上来强摁住我,把我和你弄上一辆车子。 
  在车上,昏迷中的你醒来一次。你看了看我,微弱地说:“死痞子,还是没有忍心杀了你,你那么该死!” 
  我抓住你的手,一遍遍喊着:“柳斋!柳斋!……” 
  你又合上了眼。 
  你的家人赶过来,你爸爸冲到我面前,不由分说地扇了我一耳光。你穿白大褂的、当院长的妈妈跑来拉他。他们撕扯在一起,几个护士把我弄进一间病房。刀被拔下来,我撕心裂肺的疼痛却不是因为这把刀。 
  他们阻止我去看你,但他们再没找我麻烦。 
  后来我才知道,你那时候已经得了肺囊肿,烟抽得太多了,总是吐血。难怪他们说你生病了,原来你真的病了。 
  高考那几天,我们才得以见面,彼此都不说话,你沉默得让我难过。最后一门功课考完,你过来要和我合影留念。你走在我前面,腰肢细得像柳条,随时可以被折断。我们来到学校的喷水池,班长给我们拍下了我们认识6年惟一的一张合影。 
  我不敢正视镜头,只在池子里看你的倒影,你背面的倒影。 
  想不到,那居然是我们最后的合影。最后的,此生不再的合影。 
  “再见”的意思原来是“再不见”。   
  胭脂非福5   
  乱条犹未变初黄,依得东风势更狂。解得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大将筹边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 
  这些诗句渐渐被柳城人所遗忘,人们的记性总是太差。怀念柳树显得多余,连怀念亲人和爱人都是吝啬的。 
  飘飞纷扬的柳絮,缠绵而又轻柔地招摇着,漫天轻舞;那种枝叶烂漫,泄露春色的景致终于不再。 
  这是个华丽而糜烂的城市,并将越来越华丽,越来越糜烂。其实很久以前,这里真的有大片大片的柳树林,毁灭它们的是生活在这里的人。城市无限地延伸,郊区变成市区,农村又变成郊区。 
  我不知道这里还有什么值得留恋,我是应该走了。 
  人妖说的对。   
  胭脂非福6   
  你的手袋、胭脂和那个叫“小抛”的红色玩偶。 
  你的身体、容颜和那些将零落的飘摇往事。 
  你们一起被我搂在怀里。 
  黑暗里,我只看到自己烟头的红光,只闻到从那个桃木胭脂盒里散发出的淡淡幽香。我问过自己为什么不能爱你,事实上我一直在问。从遇到你那天,你的短头发在空气里轻轻掠过开始,我就明白我们是无法交集的两条平行线。我们是不一样的孩子,柳斋,而我们又是多么相似的孩子啊。 
  我的窗户外面是肮脏的民生巷,走出巷子能看到华灯初上的城市繁华。而那繁华离民生巷到底是遥远的,不可企及的。它把我禁锢在最底层的卑贱里,而我始终不肯抛弃自己身上笨重的蜗牛壳。步步艰辛,失去,再失去,已经不习惯得到了。 
  我知道有首歌,歌词里说道:再也不能这样活。我知道,我知道我再也不能这样活,但是我应该怎么活呢?像你一样拼命去追求吗?像你一样决绝吗?柳斋,我可能做不到。惟一可以向你保证的是,我也要走了,离开这里。我不会死的,我是只九命猫,我的命很下贱,可生命力很强。我没有想过死,死多么愚蠢。 
  柳斋,你多么愚蠢。 
  我知道的是,若我众叛亲离,只有你还笼络我,你巴不得我众叛亲离;而你不知道的是,若你千夫所指,只有我还袒护你,我见不得你千夫所指。到了头,知道和不知道已经没有区别。 
  小抛,红色的身子,黑生生的眼睛。它一直微笑,从它遇到你那天起,它的笑容就没有改变过。它在玩具摊上被你看中,装进你的手袋,随着你的死亡它沉睡三年,然后它被塞进我的旅行袋。 
  我不会让它沉睡了。   
  后 记(1)   
  择在春天动笔,那时,我身处长江之滨。草长莺飞,雨丝风片;闲散的人群、轻软的方言,熙熙攘攘里另有一份安静。如果说写作一定要天时地利人合的话,那么,我已经嗅到了灵感的味道。 
  写下了一段不美满的爱情,枝蔓分离,并在破碎的爱情里观望同样残忍的亲情;写的是少年和少女的故事,同时用文字追溯到他们的长辈。故事其实是写生存,而爱情,在生存的重压下残喘挣扎。 
  有位朋友说,这是吓人的小说。至少他不肯相信这出自我的笔下,他以为我就应该是写情色男女的。我写情色男女时他便足够地惊讶,突然写起青春的残酷来,他更加无法接受。他说我是那种表情柔和的女子,这文字和长相他组装不起来。 
  一个女人说,她看这小说看得要吐,要恶心,因为过于阴暗,没有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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