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古文版)

第31章


彪视之,一物如夜叉状。彪乃作夜叉语。夜叉惊
讯之,彪乃告以所往。夜叉喜曰:"卧眉,我故里也。唐突可罪!君离故道已八千里。此
去为毒龙国,向卧眉非路。"乃觅舟来送彪。夜叉在水中推行如矢,瞬息千里,过一宵,
已达北岸。见一少年,临流瞻望。彪知山无人类,疑是弟;近之,果弟。因执手哭,既而
问母及妹,并云健安。彪欲偕往,弟止之,仓忙便去。回谢夜叉,则已去。未几,母妹俱
至,见彪俱哭。彪告其意。母曰:"恐去为人所凌。"彪曰:"儿在中国甚荣贵,人不敢
欺。"归计已决,苦逆风难渡。母子方徊徨间,忽见布帆南动,其声瑟瑟。彪喜曰:"天
助吾也!"相继登舟,波如箭激;三日抵岸。见者皆奔。彪向三人脱分袍裤。抵家,母夜
叉见翁怒骂,恨其不谋。徐谢过不遑。家人拜见主母,无不战栗。彪劝母学华言,衣锦,
厌梁肉,乃大欣慰。
    母女皆男儿装,类满制。数月稍辨语言,弟妹亦渐白皙。弟曰豹,妹曰夜儿,俱强有
力。彪耻不知书,教弟读。豹最慧,经史一过辄了。又不欲操儒业;仍使挽强弩,驰怒马
。登武进士第。聘阿游击女。夜儿以异种,无与为婚。会标下袁守备失偶,强妻之。夜儿
开百石弓,百余步射小鸟,无虚落。袁每征,辄与妻俱。历任同知将军,奇勋半出于闺门
。豹三十四岁挂印。母尝从之南征,每临巨敌,辄擐甲执锐,为子接应,见者莫不辟易。
诏封男爵。豹代母疏辞,封夫人。
    异史氏曰:"夜叉夫人,亦所罕闻,然细思之而不罕也:家家床头有个夜叉在。"
小髻
    长山居民某,暇居,辄有短客来,久与扳谈。素不识其生平,倾注疑念。客曰:"三
数日将便徙居,与君比邻矣。"过四五日,又曰:"今已同里,旦晚可以承教。"问:"
乔居何所?"亦不详告,但以手北指。自是,日辄一来。时向人假器具;或吝不与,则自
失之。群疑其狐。村北有古家,陷不可测,意必居此。共操兵杖往。伏听之,久无少异。
一更向尽,闻穴中戢戢然,似数十百人作耳语。众寂不动,俄而尽许小人,连[娄]而出,
至不可数。众噪起,并击之。杖杖皆火,瞬息四散。惟遗一小髻,如胡桃壳然,纱饰而金
线。嗅之,骚臭不可言。
西僧
    两僧自西域来,一赴五台,一卓锡泰山。其服色言貌,俱与中国殊异。自言:"历火
焰山,山重重,气熏腾若炉灶。凡行必于雨后,心凝目注,轻迹步履之;误蹴山石,则飞
焰腾灼焉。又经流沙河,河中有水晶山,峭壁插天际,四面莹澈,似无所隔。又有隘,可
容单车;二龙交角对口把守之。过者先拜龙;龙许过,则口角自开。龙色白,鳞鬣皆如晶
然。"僧言:"途中历十八寒暑矣。离西土者十有二人,至中国仅存其二。西土传中国名
山四:一泰山,一华山,一五台,一落伽也。相传山上遍地皆黄金,观音、文殊犹生。能
至其处,则身便是佛,长生不死。"听其所言状,亦犹世人之慕西土也。倘有西游人,与
东渡者中途相值,各述所有,当必相视失笑,两免跋涉矣。
老饕
    邢德,泽州人,绿林之杰也。能挽强弩,发连矢。称一时绝技。而生平落拓,不利营
谋,出门辄亏其资。两京大贾,往往喜与邢俱,途中恃以无恐。会冬初,有二三估客,薄
假以资,邀同贩鬻;邢复自罄其囊,将并居货。有友善卜,因诣之。友占曰:"此爻为"
悔",所操之业,即不母而子亦有损焉。"邢不乐,欲中止,而诸客强速之行。至都,果
符所占。腊将半,匹马出都门。自念新岁无资,倍益怏闷。
    时晨雾【氵蒙】【氵蒙】,暂趋临路店,解装觅饮。见一颁白叟,共两少年,酌北牖
下。一僮侍,黄发蓬蓬然。邢于南座,对叟休止。僮行觞,误翻柈具,污叟。少年怒,
立摘其耳。捧巾持帨,代叟揩拭。既见僮手拇俱有铁箭【钅,缳去纟】,厚半寸;每一
【钅,缳去纟】,约重二两余。食已,叟命少年于革囊中探出镪物,堆累几上,称秤握算
,可饮数杯时,始缄裹完好。少年于枥中牵一黑跛骡来,扶叟乘之;僮亦跨羸马相从,出
门去。两少年各腰弓矢,捉马俱出。邢窥多金,穷睛旁睨,馋焰若炙。辍饮,急尾之。视
叟与僮犹款段于前,乃下道斜驰出叟前,紧衔关弓,怒相向。叟俯脱左足靴,微笑云:"
而不识得老饕也?"邢满一矢去。叟仰卧鞍上,伸其足,开两指如箝,夹矢住。笑曰:"
技但止此,何须而翁手敌?"邢怒,出其绝技,一矢刚发,后矢继至。叟手掇一,似未防
其连珠;后矢直贯其口,踣然而堕,衔矢僵眠。僮亦下。邢喜,谓其已毙,近临之。叟吐
矢跃起,鼓掌曰:"初会面,何便作此恶剧?"邢大惊,马亦骇逸。以此知叟异,不敢复
返。
    走三四十里,值方面纲纪,囊物赴都;要取之,略可千金,意气始得扬。方疾骛间,
闻后有蹄声;回首,则僮易跛骡来,驶若飞。叱曰:"男子勿行!猎取之货,宜少瓜分。
"邢曰:"汝识"连珠箭邢某"否?"僮云:"适已承教矣。"邢以僮貌不,又无弓矢,
易之。一发三矢,连【辶娄】不断,如群隼飞翔。僮殊不忙迫,手接二,口衔一。笑曰:
"如此技艺,辱寞煞人!乃翁偬遽,未暇寻得弓来;此物亦无用处,请即掷还。"遂于指
上脱锨【钅,缳去纟】,穿矢其中,以手力掷,呜呜风鸣。邢急拨以弓;弦适触铁【钅,
缳去纟】,【钅坚】然断绝,弓亦绽裂。邢惊绝。未及觑避,矢过贯耳,不觉翻坠。僮下
骑,便将搜括。邢以弓卧挞之。僮夺弓去,拗折为两,又折为四,抛置之。已,乃一手握
邢两臂,一足踏邢两股;臂若缚,股若压,极力不能少动。腰中束带双叠,可骈三指许;
僮以一手捏之,随手断如灰烬。取金已,乃超乘,作一举手,致声"孟浪",霍然径去。
    邢归,卒为善士。每向人述往事不讳。此与刘东山事盖仿佛焉。
连城
    乔生,晋宁人。少负才名。年二十余,犹淹蹇。为人有肝胆。与顾生善;顾卒,时恤
其妻子。邑宰以文相契重;宰终于任,家口淹滞不能归,生破产扶柩,往返二千余里。以
故士林益重之,而家由此益替。史孝廉有女,字连城,工刺绣,知书。父娇保之。出所刺
"倦绣图",征少年题咏,意在择婿。生献诗云:"慵鬟高髻绿婆娑,早向兰窗乡碧荷;
刺到鸳鸯魂欲断,暗停针钱蹙双蛾。"又赞挑绣之工云:"绣线挑来似写生,幅中花鸟自
天成;当年织锦非长技,幸把回文感圣时。"女得诗喜,对父称赏。父贫之。女逢人辄称
道;又遣媪矫父命,赠金以助灯火。生叹曰:"连城我知己也!"倾怀结想,如饥思【口
,焰去火】。
    无何,女许字于【卤差】贾之子王化成,生始绝望;然梦魂中犹佩戴之。未几,女病
瘵,沉痼不起。有西域头陀,自谓能疗;但须男子膺肉一钱,捣合药悄。史使人诣王家告
婿。婿笑曰:"痴老翁,欲我剜心头肉也!"使返。史乃言于人曰:"有能割肉者妻之。
"生闻而往,自出白刃,[圭刂]膺授僧。血濡泡裤,僧敷药始止。合药三丸。三日服尽,
疾若失。史将践其言,先告王。王怒,欲讼官。史乃设筵招生,以千金列几上,曰:"重
负大德,请以相报。"因具白背盟之由。生怫然曰:"仆所以不爱膺肉者,聊以报知己耳
,岂货肉哉!"拂袖而归。女闻之,意良不忍,托媪慰谕之。且云:"以彼才华,当不久
落。天下何患无佳人?我梦不祥,三年必死,不必与人争此泉下物也。"生告媪曰:""
士为知己者死",不以色也。诚恐连城未必真知我;不谐何害?"媪代女郎矢诚自剖。生
曰:"果尔,相逢时,当为我一笑,死无憾。"媪既去,逾数日,生偶出,遇女自叔氏归
,睨之。女秋波转顾,启齿嫣然。生大喜曰:"连城真知我者!"会王氏来议吉期,女前
症又作,数月寻死。生往临吊,一痛而绝。史舁送其家。
    生自知已死,亦无所戚。出村去,犹冀一见连城。遥望南北一道,行人连续如蚁,因
亦混身杂迹其中。俄顷,入一廨署,值顾生,惊问:"君何得来?"即把手将送令归。生
太息,言:"心事殊未了。"顾曰:"仆在此典牍,颇得委任。倘可效力,不惜也。"生
问连城。顾即导生旋转多所,见连城与一白衣女郎,泪睫惨黛,藉坐廊隅。见生至,骤起
似喜,略问所来。生曰:"聊死,仆何敢生!"连城泣曰:"如此负义人,尚不吐弃之,
身殉何为?然已不能许君今生,愿矢来世耳。"生告顾曰:"有事君自,仆乐死不愿生矣
。但烦稽连城托生何里,行与俱去耳。"顾诺而去。白衣女郎问生何人,连城为缅述之。
女郎闻之,若不胜悲。连城告生曰:"此妾同姓,小字宾娘,长沙史太守女。一路同来,
遂相怜爱。"生视之,意态怜人。方欲研问,而顾已反,向生贺曰:"我为君平章已确,
即教小娘子从君返魂,好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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