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古文版)

第32章


两人各喜。方将拜别,宾娘大哭曰:"姊去,我安归?乞
垂怜救,妾为姊捧[巾兑]耳。"连城凄然,无所为计,转谋生。生又哀顾。顾难之,峻辞
以为不可。生固强之。乃曰:"试妄为之。"去食顷而返,摇手曰:"何如!诚万分不能
为力矣!"宾娘闻之,宛转娇啼,惟依连城肘下,恐其即去。惨怛无术,相对默默;而睹
其愁颜戚容,使人肺腑酸柔。顾生愤然曰:"请携宾娘去。脱有愆尤,小生拚身受之!"
宾娘乃喜,从生出。生忧其道远无侣。宾娘曰:"妾从君去,不愿归也。"生曰:"卿大
痴矣。不归,何以得活也?他日至湖南,勿复走避,为幸多矣。"适有两媪摄牒赴长沙,
生嘱之,宾娘泣别而去。
    途中,连城行謇缓,里余辄一息;凡十余息,始见里门。连城曰:"重生后,惧有反
覆。请索妾骸骨来,妾以君家生,当无悔也。"生然之。偕归生家。女惕惕若不能步,生
伫待之。女曰:"妾至此,四肢摇摇,似无所主。志恐不遂,尚宜审谋;不然,生后何能
自由?"相将入侧厢中。默定少时,连城笑曰:"君憎妾耶?"生惊问其故。赧然曰:"
恐事不谐,重负君矣。请先以鬼报也。"生喜,极尽欢恋。因徘徊不敢遽生,寄厢中者三
日。连城曰:"谚有之:"丑妇终须见姑嫜"。戚戚于此,终非久计。"乃促生入。才至
灵寝,豁然顿苏。家人惊异,进以汤水。生乃使人要史来,请得连城之尸,自言能活之。
史喜,从其言。方舁入室,视之已醒。告父曰:"儿已委身乔郎矣,更无归理。如有变动
,但仍一死!"史归,遣婢往役给奉。王闻,具词申理。官受赂,判归王。生愤懑欲死,
亦无之奈何。连城至王家,忿不饮食,惟乞速死。室无人,则带悬梁上。越日,益惫,殆
将奄逝。王惧,送归史。史复舁归生。王知之,亦无如何,遂安焉。连城起,每念宾娘,
欲遣信往侦之,以道远而艰于往。一日,家人进曰:"门有车马。"夫妇出视,则宾娘已
至庭中矣。相见悲喜。太守亲诣送女,生延入。太守曰:"小女子赖君复生,誓不他适,
今从其志。"生叩谢如礼。孝廉亦至,叙宗好焉。生名年,字大年。
    异史氏曰:"一笑之知,许之以身,世人或议其痴;彼田横五百人,岂尽愚哉!此知
希之贵,贤豪所以感结而不能自己也。顾茫茫海内,遂使锦锈才人,仅倾心于蛾眉之一笑
也,悲夫!"
霍生
    文登霍生,与严生小相狎,长相谑也。口给交御,惟恐不工。霍有邻妪,曾与
严妻导产。偶与霍妇语,言其私处有赘疣。妇以告霍。霍与同党者谋,窥严将至,
故窃语云:"某妻与我最昵。"众不信。霍因捏造端末,且云:"如不信,其阴侧
有双疣。"严止窗外,听之既悉,不入径去。至家,苦掠其妻;妻不伏,[扌旁]益
残。妻不堪虐,自经死。霍始大悔,然亦不敢向严而白其诬矣。
    严妻既死,其鬼夜哭,举家不得宁焉。无何,严暴卒,鬼乃不哭。霍妇梦女子
披发大叫曰:"我死得良苦,汝夫妻何得欢乐耶?"既醒而病,数日寻卒。霍亦梦
女子指数诟骂,以掌批其吻。惊而寤,觉唇际隐痛,扪之高起,三日而成双疣。遂
为痼疾。不敢大言笑;启吻太骤,是痛不可忍。
    异史氏曰:"死能为厉,其气冤也。私病加于唇吻,神而近乎戏矣。"
    邑王氏,与同窗某狎。其妻归宁,王知其驴善惊,先伏从莽中,伺妇至,暴出
,驴惊妇堕,惟一僮从,不能扶妇乘。王乃殷勤抱控甚至,妇亦不识谁何。王扬扬
以此得意,谓僮逐驴去,因得私其妇于莽中,述袒裤履甚悉。某闻,大惭而去。少
间,自窗隙中见某一手握刃,一手捉妻来,意甚怒恶。大惧,逾垣而逃。某从之,
追二三里地,不及,始返。王尽力极奔,肺叶开张,以是得吼疾,数年不愈焉。
汪士秀
    汪士秀,庐州人。刚勇有力,能举石舂。父子善蹴鞠。父四十余,过钱塘没焉。
积八九年,汪以故诣湖南,夜泊洞庭。时望月东升,澄江如练。方眺瞩间,忽有五
人自湖中出,携大席,平铺水面,略可半亩。纷陈酒馔,馔器磨触作响,然声温厚
,不类陶瓦。已而三人践席坐,二人侍饮。坐者一衣黄,二衣白;头上由皆皂色,
峨峨然下连肩背,制绝奇古,而月色微茫,不甚可晰。侍者俱褐衣;其一似童,其
一似叟也。但闻黄衣人曰:"今夜月色大佳,足供快饮。"白衣者曰:"此夕风景
,大似广利王宴梨花岛时。"三人互劝,引酹竞浮白。但语略小,即不可闻。舟人
隐伏,不敢动息。
    汪细审侍者,叟酷类父;而听其言,又非父声。二漏将残,忽一人曰:"趁此
明月,宜一击毬为乐。"即见僮没水中,取一圆出,大可盈抱,中如水银满贮,表
里通明。坐者尽起。黄衣人呼叟共蹴之。蹴起丈余,光摇摇射人眼。俄而[石訇]然
远起,飞堕舟中。汪技痒,极力踏去,觉异常轻[而大],踏猛似破,腾寻丈;中有
漏光,下射如虹,蚩然疾落;又如经天之慧,直投水中,滚滚作沸泡声而灭。席中
共怒曰:"何物生人,败我清兴!"叟笑曰:"不恶不恶,此吾家流星拐也。"白
衣人嗔其语戏,怒曰:"都方厌恼,老奴何得作欢?便同小乌皮捉得狂子来;不然
,胫股当有椎吃也!"汪计无所逃,即亦不畏,捉刀立舟中。
    倏见僮叟操兵来。汪注视,真其父也。疾呼:"阿翁!儿在此。"叟大骇,相
顾凄断。僮即反身去。叟曰:"儿急作匿。不然,都死矣!"言未已,三人忽已登
舟。面皆漆黑,睛大于榴。攫叟出。汪力与夺,摇舟断缆。汪以刀截其臂落,黄衣
者乃逃。一白衣人奔汪,汪剁其颅,堕水有声;哄然俱没。方谋夜渡,旋见巨喙出
水面,深若井。四面湖水奔注,砰砰作响。俄一喷涌,则浪接星斗,万舟簸荡。湖
人大恐。舟上有石鼓二,皆重百斤。汪举一以投,激水雷鸣,浪渐消;又投其一,
风波悉平。
    汪疑父为鬼。叟曰:"我固未尝死也。溺江者十九人,皆为妖物所食;我以蹋
圆得全。物得罪于钱塘君,故移避洞庭耳。三人鱼精,所蹴鱼胞也。"父子聚喜,
中夜击棹而去。天明,见舟中有鱼翅,径四五尺许,乃悟是夜间所断臂也。
商三官
    故诸葛城,有商士禹者,士人也。以醉谑忤邑豪。豪嗾家奴乱捶之。舁归而死。
禹二子,长曰臣,次曰礼。一女曰三官。三官年十六,出客有期,以父故不果。两
兄出讼,终岁不得结。婿家遣人参母,请从权毕姻事。母将许之。女进曰:"焉有
父尸未寒而行吉礼者?彼独无父母乎?"婿家闻之,惭而止。无何,两兄讼不得直,
负屈归。举家悲愤。兄弟谋留父尸,张再讼之本。三官曰:"人被杀而不埋,时事
可知矣。天将为汝兄弟专生一净罗包老耶?骨骸暴露,于心何忍矣。"二兄服其言
,乃葬父。葬已,三官夜循,不知所在。母惭作,惟恐婿家知,不敢告族党,但嘱
二子冥冥侦察之。几半年,杳不可寻。
    会豪诞辰,招优为戏。优人孙淳,携二弟子往执役。其一王成,姿容平等,而
音词清彻,群赞赏焉。其一李玉,貌韶秀如好女。呼令歌,辞以不稔;强之,所度
曲半杂儿女俚谣,合座为之鼓掌。孙大惭,白主人:"此子从学未久,只解行觞耳
。幸勿罪责。"即命行酒。玉往来给奉,善觑主人意向。豪悦之,酒阑人散,留与
同寝。玉代豪指榻解履,殷勤周至。醉语狎之,但有展笑。豪惑益甚,尽遣诸仆去
,独留玉。玉伺诸仆去,阖扉下楗焉。诸仆就别室饮。移时,闻厅事中格格有声。
一仆往觇之,见室内冥黑,寂不闻声。行将旋踵,忽有响声甚厉,如悬重物而断其
索。亟问之,并无应者。呼众排阖入,则主人身首两断,玉自经死,绳绝堕地上,
梁间颈际,残绠俨然。众大骇,传告内闼,群集莫解。众移玉尸于庭,觉其袜履虚
若无足;解之,则素舄如钩,盖女子也。益骇,呼孙淳诘之。淳骇极,不知所对。
但云:"玉月前投作弟子,愿从寿主人,实不知从来。"以其服凶,疑是商家刺客
。暂以二人逻守之。女貌如生;抚之,肢体温耎,二人窃谋淫之。一人抱尸转侧,
方将缓其结束,忽脑如物击,口血暴注,顷刻已死。其一大惊,告众。众敬若神明
焉。且以告郡。郡官问臣及礼,并言:"不知。但妹亡去,已半载矣。"俾往验视
,果三官。官奇之,判二兄领葬,敕豪家勿仇。
    异史氏曰:"家有女豫让而不知,则兄之为丈夫者可知矣。然三官之为人,即
萧萧易水,亦将羞而不流;况碌碌与世浮沉者耶!愿天下闺中人,买丝绣之,其功
德不减于奉壮缪也。"
于江
    乡民于江,父宿田间,为狼所食。江时年十六,得父遗履,悲恨欲死,夜俟母
寝,潜持铁槌去,眠父所,冀报父仇。少间,一狼来,逡巡嗅之。江不动。无所,
摇尾扫其额,又渐俯首舐其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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