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药铺子

第3章


 
  这雄黄据说赤如鸡冠子,光明晔晔。地质学的描述则是,单斜晶系晶体呈短柱状的橘红色半透明矿物,灼烧时发出蒜臭。但医书上却专门指出,上好的雄黄烧起来是不臭的,臭的是熏黄,是等而下的东西,只可以疗疮疥,并不入服食。而且即便是真雄黄,也不可以生用,必须予以修治。孙思邈的办法是用油煎九天九夜,让人听着就头大;时珍大爷出身粗鄙,所以主张用米醋入萝卜汁煮干就妥。两人都是不敢不信的大家,何去何从,只好以个人经济承受能力及其耐心进行抉择了。 
  雄黄往往作为仙药,供有钱没处烧的权贵服饵,鄙薄的穷人是不屑掺和的。而作为单纯药材的雄黄,主使功能,和白娘子果然大有瓜葛。如果说,杀精物恶鬼邪气百虫毒还有些许迷信色彩的话,那杀诸蛇虺毒,却是千真万确的疗效,许掌柜的开的偏巧是药铺,这就怨不得法海师傅的诱导了。哲学家早就说了,神鬼世界乃是人的世界的折射变种,所以主持正义的大和尚,利用的也不外平民百姓的劳动经验。这么看起来,仙魔的境界,竟也生出若干的亲切来呢。 
  另外一处瓜葛,就是雄黄的术业专攻,和女人大有关涉。譬如女人病邪,譬如妊娠时转女为男。书上写得明白,妇人觉有妊,以雄黄一两,绛囊盛之,养胎转女成男。如此便捷的法子,不必透视后打胎再养,就能成全养儿防老的传统愿望,应该属于利民范畴。但有关人士揪心指出,由于利用现代医学手段生下的儿子渐多,男女比例在若干年后将达到严重失调的临界,所以本文原不拟昭示此方;然官方机构随即声明,说起码本土的男女比例远不必作杞人之忧。于是不揣冒昧,实录如上,以备博物者会心收藏。 
  更要紧的是,当大家娱乐之余,不幸罹患广东恶疮——天地良心,这是前辈的原文,不是在下对花柳病的恶意偷换——时,取雄黄一钱半,外加杏仁轻粉若干,研末洗净,雄猪胆汁调上,二三日即愈。书上特地注明:本方百发百中,乃天下第一方,出自武定侯府内。 
  在盘尼西林大量入关之前,本方的意义,着实的重大。广疮不仅生存在广东,凡风流处,人人皆得而患之。因此,本方作为风流孽债的不二收煞,当然不愧天下第一的功德。最妙的是出处,武定侯谁何,在下固陋,无可考证,但必是积年的长官无疑。诸侯之门,仁义存焉。别说百姓们心中留存挥之不去的官本位,事实明摆在那里,连天下第一的风流方都出在首长府上,您偏让大家做藐视貌,成吗? 
  也许有人会问,这天下第一的方子和白娘子何干。这还用说吗?反正自己折腾自己算不得风流,没有了化成美女的毒蛇,那疮从哪儿得去? 
  雄黄 
  [气味]苦,平、寒,有毒。 
  [主治]寒热,鼠瘘恶疮,疽痔死肌,杀精物恶鬼邪气百虫毒,胜五兵。炼食之,轻身神仙。疗疥虫(上匿下虫)疮,目痛,鼻中瘜肉,及绝筋破骨,百节中大风,积聚癖气,中恶腹痛鬼疰,杀诸蛇虺毒,解藜芦毒,悦泽人面。饵服之者,皆飞入脑中,胜鬼神,延年益寿,保中不饥。得铜可作金。主疥癣风邪,癫痫岚瘴,一切虫兽伤。搜肝气,泻肝风,消涎积。治疟疾寒热,伏暑泄痢,酒饮成癖,惊痫,头风眩运,化腹中瘀血,杀劳虫疳虫。   
  小人一样难缠   
  大观园里,史湘云和丫鬟翠缕讨论阴阳,说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变万化,都是阴阳顺逆。走兽飞禽,雄为阳,雌为阴;牝为阴,牡为阳。翠缕直白,将此换算为公母,被主子骂为下流,其实小丫头一派天真,问到人的阴阳,不过说主子为阳,奴才为阴,并没有做卑鄙之想。 
  比照天人合一的哲学理念,阴阳或者雌雄甚至公母,的确是解释世界的简明版本,因此上,讨论完雄黄,自不免得说到雌黄。 
  都说捆绑不成夫妻,可两口子若是不捆绑在一起,又如何做得成夫妻?所以同属单斜晶系晶体呈短柱状半透明矿物的雌雄二黄,之所以讲论公母,正是因为他们原本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宛如夫妻一般纠缠共生的状态。当然,同中不可能不存在差异,差别只在于各自胴体的天生肤色,比起汉子热烈躁动的橘红,小女子的柠檬黄更富本色的性感和母性。而遭遇灼烧诱发激情的时候,女子身上散发出的蒜臭,更其浓烈。这也自然,体臭在自然界生殖活动——此乃雌雄存在的根本意义——中的作用,本来就是母体呼唤异性伴侣的骚情讯号。 
  关于二黄的成因,《土宿本草》上说,阳石气未足者为雌,已足者为雄,相距五百年而结为石。这是典型的男权意识作祟,那意思是说,没有养成气候的就是雌伏的妇道,五百年后人道具备的才是足够雄起的爷们儿。本来嘛,《圣经》上记载,女人是男人软肋的副产品;通俗的民间哲学表述,则是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这些都是查无实证却也没法推翻的口碑,表征的,是天地造化哺育出的夫妇之道也。 
  雌黄的著名功能,应该说与治病救人的仁心仁术不搭什么界。老辈子的书,是写在黄纸上的,遇到手民失误,便用雌黄蘸笔,涂改错讹,而且一漫则灭,经久不脱,比起今天一涂一片白板的修改液,远胜许多。而这种涂改移植到唇吻,口无遮拦,贪图畅快,便是信口雌黄的文本由来了。 
  雌黄的修治,烦琐又胜过雄黄,道理或许基于圣人的论点,女子是和小人一样难缠不好对付的实体也未可知道。限于篇幅,该烦琐难缠忽略不录,但其对修治所列之额外要求,却不可不提,那就是绝不允许妇人、鸡犬、新犯淫人、病人、不男人、非形人操作,操作地点也不能是刑狱臭秽之地,否则雌黄立马变得色如黑铁,再不堪用。 
  这其中,刑狱臭秽以及病人的回避,完全属于环境卫生考量,无可非议;不男人大约就是性器官不大清白的二疑子,非形人基本可以理解为残障人士,排斥他们,出发也可以从人道主义观念予以接受;新科犯淫之人,姑且算是心理卫生未达标;肃静鸡犬,当然是提防它们啄食之后意外升天:雌雄二黄都是不可多得的仙药;而所谓妇人不可染指,稍许费些思量,除了传统的非处女之不洁情结外,或许在于雌性乃雌性之绝对天敌,不能不预设防护吧。 
  至于这歪缠刁钻雏儿的药用功效,时珍大爷道破天机,雌雄二黄原本同根生产,只是各自禀赋阴阳之气而已,做仙药培养的是浩然纯阳之气,自然雄黄受宠;若论治病,二黄之功,其实仿佛,差不许多也。 
  差异自然还是有的,譬如久服雌黄,可以令人脑满。这该是添加脑细胞增广智慧的本意,但由于脑满肠肥之社会修辞意义着重抨击卑鄙的肉食阶级,因而此黄久服究竟当否,尚需再议。 
  雌黄 
  [气味]辛,平,有毒。 
  [主治]恶疮头秃痂疥,杀毒虫虱身痒邪气诸毒。炼之久服,轻身增年不老。蚀鼻内瘜肉,下部(上匿下虫)疮,身面白驳,散皮肤死肌,及恍惚邪气,杀蜂蛇毒。久服令人脑满。治冷痰劳嗽,血气虫积,心腹痛,癫痫,解毒。   
  半个配军头   
  笔记上说,苏东坡年少时进京城,有看相的见了,送他两句判词,道:一双学士眼,。说他日后必定文名满天下,却也难免迁徙不测之祸。 
  配军就是犯了罪过发配流放去沙门岛之类的地方守边防,脸上还要刺上金印,走到哪里都带着洗不掉的招牌,除非遭际安道全那样的神医,先把毒药点了,然后好药调治,起了红疤,再用良金美玉,碾为细末,每日涂搽,方才消磨得去。 
  这样繁复的医学过程,加上昂贵的手术破费,除非柴大官人这样家财万贯的金枝玉叶,或者宋江哥哥那样打家劫舍的山大王,寻常人家,的确招呼不起。 
  东坡学士虽然下过大狱,倒也不至于刺配去守大军草料场,不过屡遭贬劾,做了许多年的逐客,所以才叫得半个配军头。 
  真要做了扎实的配军,大宋朝太祖武德皇帝旧制,但凡初到配军,须打一百杀威棒,若没有人情书信和使用银子,痛扁之下,必定落个半死。 
  不过,人民群众总是有无限的创造力,人情银子都不匹配的草根细民,未必没有法子招呼残局。现成的方子,无名异细末,挨打前温服三五钱,杖子下去,就不觉得怎么痛,也不怎么受伤。挨完棍子,肿痛当然不免,再取无名异末,酒服送下,自会驱赶药力,抵达四肢百骸,消散淤血。若是事前没来得及吃药,做公的又心黑手狠,敲折了骨头,也不打什么紧,还是无名异,配伍甜瓜子乳香没药,碾成细末,热酒调服;再用黄米粥涂抹纸上,掺上牡蛎末,裹紧,竹篦夹住,自当痊愈。 
  这专和太祖皇帝规章制度做非暴力抵抗的无名异,其实也不是异常到无可名状的怪物,化学上的分析说,本品为氧化物类矿物金红石族软锰矿石,主含二氧化锰,方程式表达MnO2。果然诘屈聱牙。 
  本经上说,无名异出产于大食国,也就是早年的阿拉伯帝国,似乎是舶来的洋货色。不过时珍大爷早已探明,川广深山之中,本品多有,而桂林极多,一包数百枚,小黑石子,状如石炭,略有光泽,着手滑腻,带着淡淡的土腥气,可下到锅里煮螃蟹,却又足以杀腥气,宛如扮做嫖客的卧底,沾了荤腥,一样可以执行杀腥的公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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