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寒冷的冬天是旧金山的夏季

第79章


我想了一会儿,慢慢地说,“算了吧。” 我把电话挂掉。
那个下午我的工作效率几乎等於零。部门里的同事凑钱买了一张礼品卡算是结婚礼物,老处女叫我放假回家,我说不要紧。大家觉得我很敬业,其实我只是需要找点事情做,可是又偏偏什么也做不来。
后来,杜政平打电话来,告诉我他那个朋友留他吃晚饭,回旧金山会比较晚,我问他面试情况怎么样,他说“看来没什么希望”。我正要挂电话,他突然说了一句“老婆,我现在只剩下你了”。
我的心里像被扎了一根针进去,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开车小心,不要喝酒。”
挂上电话,我一直发愣到下班。
程明浩站在我家门口等我,看他的样子好像已经等了很久。我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做了一个“请走” 的手势,他摇摇头。
我投降,请他进去,给他倒了一杯茶,他双手捧着接过去。动作似曾相识,感觉恍若隔世。
我搬了张凳子坐在他面前,两手放在膝盖上,“谈吧。我听着。”
他半天没说话,随后缓缓地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递给我,“好不好看?” 那是一个小小的、金属的环,顶上有一点东西,在傍晚的阳光下微微地闪烁着。
我伸手接过来,那是一个细细的戒指,环上浅浅地旋刻玫瑰花纹,托着一颗很小很小的钻石,跟上次杨远韬送给郑滢的项链上的碎钻差不多大 --但她的项链上足足有二十颗;然而,那真是一个可爱的戒指,因为钻石小,反射出的阳光毫不刺眼,暖融融的,好像在对人微笑。那是一个会笑的戒指。
我抬起头看着他,他拿出另外一样东西,是我还给他的那条同样嵌玫瑰花纹的项链。他打开圆形的挂件盒,拿掉里面自己的照片,摩挲了一会儿上面的花纹,然后递给我,轻轻地说,“它们其实是一套。那次你做完近视矫正手术后我来看你,开始准备送给你的,我是想趁你眼睛一能看清楚就给你戴到手上去,不过,后来,后来又拿掉了,就只给了你一半。”
我一手拿着戒指,一手拿着项链,定定地坐在椅子上,他低下头看着杯子里沉了一半的茶叶,“这个设计很别致,我看见就喜欢,觉得你应该也会喜欢…你向来喜欢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所以我就买了下来。买的时候,我还在想,这样的话,既好看又实用,比如你平时可以把戒指戴在手上,需要洗手的时候可以把它拿下来放在挂件里,不会丢…其实当时有两种设计,一种是玫瑰,另外一种是星星月亮,我挑来挑去,还是觉得玫瑰比较吉利…”
“那,那你后来怎么没给我呢?” 我颤着声音问他。
“我看见你床头放的那本珠宝手册,” 他停顿一下,喝口茶,“里面好像随便哪个戒指上面的钻石都是一克拉两克拉,还有,你告诉我,有个同事订婚,手上的钻戒像麻将牌,吓得别人戒指没她大的开会都不敢坐她旁边。我觉得,我觉得这个实在拿不出来,后来我就想,算了,等我以后多挣点钱,也去买个像像样样的戒指,还有,混得好一点,再要你嫁给我吧。” 
我呆呆地瞪着那个戒指,一直到上面暖融融的光开始模糊起来,“我又没说要多大的…戒指要那么大干什么,又不能当饭吃…其实,我没那么在乎的…” 我的喉头哽住了。
他抬起头,眼睛里有一点亮亮的东西在闪动,“可是,可是我在乎啊。我不要你也不敢坐在人家旁边怕人家笑,觉得你男朋友真穷酸…其他人看见说不定也会那么想…那样的话你一定会觉得很没面子。我怕你在我面前高高兴兴地收下,心里又偷偷地委屈,还不肯跟我说,你有时候像小孩子一样,心里难过,又死不肯承认...”
我的眼泪终於流下来,“关他们什么事?我的戒指关他们什么事嘛?你莫名其妙…要送就送,不送就不送,送一半,恶不恶心?你留着自己戴吗?程明浩,你这个大笨蛋,大傻瓜,大臭虫,大狗屁,…你…你,活该你找不到老婆,活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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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泪滚到脸颊上,我想去擦,可两只手都不空。他伸手来替我抹掉,“这种心态现在想想有点可笑,我娶你做老婆,你就是我的人了,以后只要努力,总有机会对你好,想怎么对你好就怎么对你好,想送你多大的戒指就多大,对不对?可是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是不是为了这个才决定去明尼苏达那家公司?”
他点点头。
“那怎么不告诉我?”
“我不是他们的第一选择,实际经验也不多,自己心里一点没底,但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既然有机会就应该试试,如果能把位子坐稳,发展空间就大了。我知道你总希望我留在旧金山,说不定会觉得我是故意的…你这个人心思重,容易多想。后来我突然想,索性我们结婚吧,虽然男人二十五岁结婚好像早了点,不过那样大概可以让你安心,然后我就去买了那个戒指…只不过,临到送出,才发现不上台面… 我当时想,再等一段时间,也就是一两年吧,等未来有点眉目了再跟你说,” 他又喝了一口茶,抿抿嘴唇,“我甚至还想,等我那边差不多定下来,前景要真的不错,就让你跟我过去,大不了将来我养你,反正那里房子也没有加州贵。没想到后来你一下子跟我说要分手,我一逞意气就答应了…也是因为这个,后来我知道你和小杜又在一起之后会那么生气…”
他静静地看着我,说话的时候语气和脸色都很平和,像在说一件久远的往事。这些心思,他从来都没有对我讲过,所以我不知道;我以为他的人生规划里没有我,我错了;我以为他的心里没有我,事实却恰恰相反,他把我藏得那么深,就象郑滢喝醉那天晚上他用拳头紧紧把我的拳头包在里面一样,深到我自己都看不见。有些事情,我们以为有足够的时间,去说,去做,去了解,其实却没有;我们的时间凝固在那块没有送出的手表上面。
程明浩的话一点一点像雨水渗进我心里的每个角落,我忍着鼻子发酸,“我又没说要你养。你养得起我吗?我很难养的。”
“我知道现在可能还不行,不过,我总是想,我如果能尽量混得好,你至少心态可以好一点,不用像现在这样担惊受怕,一天到晚又怕工作做不好又怕裁员又怕被人家欺负,一点点事情都提心吊胆,连梦话都说的是英语… 你那副样子真让人心疼。在美国混不太容易,有时候走错一步就全盘皆输,所以我希望你能多一点选择,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活得稍微轻松一点,”他碰碰我的脸,“还有,你现在比出国的时候还瘦,人家到了美国都变胖,就是你越来越瘦 …”
“那叫苗条,好多同事都羡慕呢,吃饭的时候偷偷看我到底吃什么能不胖。”
“一身的骨头有什么好羡慕?我不吃那套,我要你高高兴兴的,长得胖胖的,就像 -- 就像史努比一样。”
当一个男人语气坚决地要我向一只狗看齐,我心里所有的眼泪都喷涌而出 --在他默默下定决心把所有的艰难一肩挑的时候,我却在拼命地猜忌、妒嫉、生气也给他气受,他心里一定也很委屈,又要装做若无其事,真难为他了。
“璐璐,别哭,别哭,不许哭了,”他把我从椅子上一把拉过去,贴在他的怀里,他衣服上有一股烟味,我一边捶他的肩膀一边哭得更凶,“叫你不要抽烟,我叫你不要抽烟的呀,你不听话,你不听话…”
说到这里,我的嘴唇已经被堵住了,他用力地吻我,好像要把所有的废话都挡回去。透过烟味,我闻到了他身上久违的气息,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了;他一边热烈地吻我一边开始抚摸我,让我“一身的骨头” 刹那间酥软无力,没有思考的余地,只觉得一颗心像被搁在火焰上摇摇晃晃的空气里,热热的,被蒸得微微发晕,又生怕随时会掉了下去。
朦朦胧胧之间,我感到程明浩把我抱了起来,一直抱进房间,用他的身体把我压在床上。他滚烫的嘴唇一路吻过我的额头、眼睛、鼻子、脸颊、嘴唇、脖子,然后接着往下,他的喘息声变得越发急促,一边吻我一边呓语一样地说“你是我的,是我的” ,我顺着他的动作微微颤栗,紧紧地抱住他。他几乎有点粗暴地扯开了我的衣服,随后去解他自己的衣服,动作却突然停住了,我们的眼光一起钉在枕头边的一样东西。那,是一个没用过的保险套。我通常在枕头下放一两个保险套,刚才不知怎么搞的,它滑了出来。
假如有太阳,而我们的眼睛是凸透镜,那个保险套早已被烤焦。
我们慢慢地把眼光收回来,投到彼此的脸上。他的脸上有一种深深的痛苦,反射到我的眼睛里,每一丝、每一毫我都体会得清清楚楚,一样让我痛彻心肺。当所有的伪装的坚强、自尊和自卑都被现实剥落,我终於看见他为我痛苦不堪,却发现那一点也不好看。
床头的小柜子第一个抽屉里有一个深蓝色的绒布盒子,里面是我的婚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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