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并不遥远

第92章


黄唯山把瓶子里剩下的最后一点点酒都倒进嘴里,仍然感到意犹未尽。他把空瓶子攥在手中,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才无可奈何地把它放在桌子上。他的眼睛盯着摊开的纸上最后的一粒糖衣花生,犹豫着是否也把它吃进嘴里,因为这是最后一粒了,吃了可就没有了。
喉咙口火辣辣,低劣的烧酒灼得满嘴苦涩,黄唯山不再犹豫了,伸手拈起那粒糖衣花生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糖衣在嘴里溶化了,甜甜的味道掩盖了那苦涩,流进了肚子里。
一抹夕阳的余辉从窗口射进来,照在黄唯山的脸上,使那因喝酒而发红的脸显得更红了。他的眼光顺着光线望过去,只见那血红的太阳正在从山谷中渐渐地坠下去。他感到自己的心也正在往下沉——回城的事情果然搁浅了。离毛主席逝世的日子到如今已经一月有余了,在这期间,黄唯山同许多已办“补员招工”的知青一样,在希冀与幻灭的交替中苦苦地煎熬着。他原指望等毛主席追悼会开过后,暂停了的各种事情就会重新接下去,可没想到过后依然按兵不动,好像根本就没有这回事。他等不得了,跑回城里去找劳动局,去找知青办,去找父亲的单位,尽一切可能去获取有关的消息,然而答案只有一个——等待上级的通知。他为此而失望。报纸电台不是整天说要照毛主席临终遗嘱“按既定方针办”吗?“补员招工”不也是毛主席生前就在办了的,难道这不是“既定方针”中的一项?他为此而疑惑。他的这次“补员招工”,可是花了大本钱的,父亲的工资一下子变成了少得可怜的退休金,如果他回不了城,那今后家里的生活将大受影响,自己的日子将更不好过。他更为此而忿恨。然而,失望也罢,疑惑也罢,忿恨也罢,留在他眼前的只有等待一条路,尽管等待是那么的难熬,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垂下了头。
一个身影从窗前掠过。黄唯山抬头定睛一看,石兰已经走了进来。“收工了?”
他眨了眨眼,似乎对时间产生了怀疑。
“还没有。我是先回来煮饭。”石兰望着黄唯山的脸,又看了看桌上的空酒瓶,“半瓶都喝完了?”她有点惊讶地问。因为她清楚地记得,昨晚他买一瓶酒回来,喝剩的还有大半瓶。
“可惜没有了,不然,再来半瓶没问题。”黄唯山尽管感到头晕晕的难受,可还硬撑着,以满不在乎的口气说。
“你还是少喝一点吧。”石兰劝慰地说。她知道,黄唯山这段日子心情一直很低沉,常常一个人喝闷酒,借酒浇愁。可这也不是办法呀。她自己的心里虽然也是不好受,姐妹俩双双回城“卡了壳”,她的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可也不能就这么把自己关在愁城里,因为还要吃饭呀,而不出工哪来的饭吃?要知道,父母已经尽了力,以后再也无力支持她了。所以,她在经过了一段痛苦的等待以后,重新拿起那已经在心里向它告别了的锄头,又下地出工了。但黄唯山有他的看法,她唯有劝劝而已。
“今朝有酒今朝醉。”黄唯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用力地从鼻孔喷出来,略停片刻,才用一种歉意的口气说:“晚上没有菜了,中午剩下的我都吃了。你先去煮饭,我去大队供销社买点咸萝卜。”说完,起身把自行车牵了出去。
原来,自从开始办“补员招工”,因为需要常常跑到公社或县里打听消息,所以,黄唯山特意骑了辆自行车来。另外,由于他这几年“倒流”回城,原有的饭锅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所以,便同石兰姐妹搭了伙,毕竟,当时是想着都要回城了,谁也不计较什么。
石兰看着黄唯山骑上自行车,忍不住又叮嘱了一句:“不要再买酒了。”
“不买了。”黄唯山头也不回地骑车而去。
石兰到厨房煮好饭,又到江边把脏衣服洗了。等她重新回到宿舍,天已经擦黑了,电灯也亮了进来,石红也收工回来了。
“唯山回来了吗?”石兰一边晾衣服一边问。
“他去哪?”石红不解地望着。
“他去买咸箩卜。”石兰解释说。她顺着路口望去,但是,根本见不到一个人影。“照说是应该回来了呀。”她喃喃地说。
“他去很久了?”石红也朝路口望去。
“我回来他就去了。难道……”石兰心里不安起来,“他下午喝了半瓶酒,会不会摔倒在哪里?”
“不会吧。那么大的一个人,路又这么平,就是摔倒也会爬进来。”石红不以为然地说。她帮着把衣服晾好,说:“我们先吃吧。肚子饿坏了。”
“可是没有菜……”石兰犹豫着,“他都吃光了。”
“不是还有点酱油吗?随便搅搅也就行了。”石红已经感到饥不可耐了,“咸萝卜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有点不屑地说,然后,迫不及待地向厨房走去。石兰与石红将就着把饭吃饱了,正想起来的时候,黄唯山一头撞了进来。
“你到哪里了?我们都等不及了。”石兰嗔怪地说。她猛然见到黄唯山手里提着一瓶酒,不由真的有点来气了:“你只顾喝酒,我们却喝酱油?”
黄唯山一点都不恼,反而现出一种极其兴奋的神色。他把酒瓶往桌上一放,又从衣袋里掏出几个鸡蛋,从另一个衣袋里掏出一包咸萝卜,然后,右手握拳,用力地击打了一下左掌,说:“今天一定要喝个痛快。”
“你?”石兰瞪大眼睛,疑惑地望着黄唯山。
“江青被捉进来了,”黄唯山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还有张春桥、姚文元、王洪文。城里已经闹翻了,酒都卖光了,大家都在喝酒庆祝,专买螃蟹下酒,而且要三只公的,一只母的。看它们还能不能横行?”他激动地说。
“你哪里听来的?”石兰也激动起来,脸上不由露出一种重开天日般的欢欣。
“我刚才去买咸萝卜,顺便到老柳那里去。正好志勇、美珍他们都在那里,正在准备晚上庆祝。他们都留我在那里喝酒,我也很想留下,可想早一点也让你们知道,不等他们烧好菜,先喝一杯酒就赶回来。”黄唯山一口气把话说完,他的脸似乎因为酒精的作用而泛出红光。
“那可真的应该庆祝。我去告诉晓梅他们。”石兰一抬脚就要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停下来,“那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老柳下午去公社开会,县里来的人讲的,但不是公开说的。虽然都是偷偷地讲,但很快大家都知道了。会一开完,公社供销社的酒都被他们买光了,老柳也买了四瓶回来。所以,我也赶快再买一瓶酒,不然,等大家都知道了,酒就没有了。”
黄唯山得意地说。
“那我赶快去告诉他们。”石兰说着,一溜小跑地向白基兴住的小庙跑去。                                             
第二十五章 最后冲刺
公元一九七六年,在中国的历史里,无疑是永远值得历史学家大书特书的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一年。在这一年里,饱受磨难的中国人民在经历了一场又一场政治风波后,又接连痛失周恩来、朱德、毛泽东三位共和国的缔造者,国家处在极端危难之际。十月,以华国锋、叶剑英为首的中共中央政治局采取果断措施,一举粉碎了以江青为首的“四人帮”反党集团,并确定了以华国锋为主席的新的中央委员会。
至此,共和国的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
在这新的历史时期,意气风发满怀豪情的中国人民,以前所未有的热情,迎来了一九七七年的到来,而黄唯山、石兰们的“补员招工”也在新年到来之际如愿以偿了。
然而,政治斗争的胜利并没有完全解除长期以来束缚人们思想的种种禁锢,人们依然在华国锋提出的“两个凡是”——“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我们都要坚决维护执行;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逾的遵循。”的圈箍中苦苦地探寻着。
尽管“文化大革命”已被宣告结束,各个领域正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但对有关上山下乡运动的政策并没有什么改变。种种迹象表明,知青的状似乎很难从这场政治斗争的胜利中得到任何实际意义上的好处,他们依然在苦苦地等待着。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了,眼看着一年的光阴又将付诸流水,但就在冬季又将来临的时候,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日,经中共中央、国务院批准,教育部决定:停止推荐入学,恢复大中专学校统一考试和择优录取制度,让有真才实学的人进入学校。
这对于那此还在农村的知青,不啻是天降福音,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面对的公平竟争,他们中间的一部分人将因此彻底改变命运,走向新的起点。
吴莲英屏神敛气地听完了广播,那股在心里压抑已久了的情感顿时化为两滴晶莹的泪珠从眼角落了下来。太难得了,实在太难得的机会,自己盼望那么多年的梦想,没想到竟然会从那小小的广播匣里蹦了出来,并一下子在她的眼前铺开了一条通往理想境界的光明大道。这怎么不令她感慨万千呢?
广播里刚才播发的是一条重要新闻:刚刚结束的“1977年全国高等学校招生工作会议”根据党中央、国务院指示精神,决定1977年的大中专招生,实行全国统一考试,择优录取;同时废除以往的推荐入学制度,实行自愿报考。这一回,吴莲英完全有资格报考,同千千万万的考生在一起,用自已的实际能力,去迎接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考试了。而这在以前,是根本无法想象的。
回想几年来,为了能争取到上大学的机会,吴莲英不知吃了多少苦,费了多少心。然而,幸运之门始终没有对她打开,那次作为候补考生所填写的招生表,也不过是命运对她所开的一次玩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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