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并不遥远

第93章


尽管这几年,每年都有一批知青被推荐进了大中专院校,成为“工农兵学员”。可是,“推荐”只不过是一种形式而已,“自愿报名”更是形同虚设,谁不知道如果没有“后门”,又不愿意同有权力的人“打成一片”,那你永远不可能被推荐。想上大学?做梦去吧。
吴莲英很快就从那种悲愤、怨叹、激动、兴奋的情感旋涡中挣脱出来,她意识到,眼前最重要的是自已对各门功课的实际掌握程度,成败均在此一举。她迅速地打开箱子,拉开抽屉,把自已几年来自学过的各种课本及以前做过的笔记本都找出来。她迫不及待地打开书本,翻开笔记,她拼命地启动着头脑里记忆的闸门,恨不得一下子把所有学过的课程都重现眼前。
忙过一阵后,吴莲英不由欣喜地发现,尽管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触摸过这些曾被她认为再也用不上的书本,可那些印在头脑里的各种公式、定律竟然还是那么的清晰,试着解了几道题,居然还是那么的得心应手。她不由又一次感慨不已了。
想当年,为了那终成泡影的候补考生资格,吴莲英曾经废寝忘食地把那些公式、定律背得滚瓜烂熟,指望到时能够一显身手,结果却是空欢喜一场,连考卷的边都没沾上。过后的几年,她虽然时不时地温习了一下,但也仅仅是作为一种消磨时间的游戏罢了,哪还指望当回事?如今,这不当回事的事竟真地变为一回事,马上就要派上用场了,真是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让她多一分感概,也多了一分欣慰。
不过,光有这么一点底子显然还是不够的,要想在众多的考生中脱颖而出,非得对课本知识有更深刻的理解不可,而这在很大的程度上取决于时间。只有充足的时间,才有可能把所有该读的书都重新复习一遍并进一步加深理解,可是,现在离正式考试的时间显然没有多少天了。
一个孩子在门口探了一下,又跑了开去。吴莲英抬头一看,见外面已经有好几个上学的孩子了。她看了一下闹钟,已经是七点半了,这才猛地想起自己专注听广播,找书看书,竟然连早饭都忘了去吃,她急忙把书本笔记收拾好,拿起饭盆匆匆地赶到食堂。
食堂里,四十多岁的炊事员连瑞正在涮锅,案板上两个盛菜的脸盆里空无一物,看来,饭菜都吃光了。吴莲英不由心里一沉,她探询地问:“没饭了?”
“你怎么这么迟来?”连瑞擦了擦手,“我给你留下了。”说着,掀开另一口锅上的盖,从里面拿出一盆饭和一小碗菜来。
饭还温热着,吴莲英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连瑞看着,不由又问:“你早上干什么了?上课都要来不及了。”
“没什么。”吴莲英应了一声,又埋下头只顾吃饭。她突然觉得似乎有点不太礼貌,人家专给你留下饭,问你也是关心你,你怎么可以这么干巴巴地回答呢?况且,招生的喜讯像火似地烘着她,使她浑身感到热乎乎的,她很想把这热量传递给所有的人,与人分享。她咽下一口饭,说:“刚才广播里说今年大学要招生了。我找书找资料,所以来晚了。”
“招生?你们不是开学很久了,还要招生?”连瑞显然一时没区分出大学与小学的不同,面露疑惑。
“不是我们这里,是大学。”吴莲英解释说,“我这一次准备去参加考试。”
“你要去读大学了?什么时候?怎么没听讲呢?”连瑞更有点奇怪了,每次大学招生,大队的干部总要研究好一阵,他多少会知道一点。这次这么重要的消息他怎么竟不知道呢?
“我也是刚听到的。”吴莲英回答说。
“大队同意了?”连瑞又问。
“这次跟以前不同了,不用等推荐,谁都可以去报名。”吴莲英说着,把剩下的饭吃了。她用汤匙敲了敲盆沿,用一种揶揄的口气说:“要是等到推荐,我就变成老太婆了。”
“当、当、当……”学校上课的钟声响了。吴莲英匆匆收起饭盆,大步地走出食堂,向学校走去。
连瑞看着吴莲英的背影,回味着吴莲英的话,不由有些迷惘了:不用推荐?都去上大学?那以后这里还有知青吗?他实在无法理解这其中的种种根源与后果。他摇了摇头,走回灶台前,又用力地涮起锅来。
柳咏章奋力蹬着自行车,冲上坡顶。路面顿时平坦了。他又轻轻地踏了几下,让自行车顺着坡向下滑去。自行车的速度逐渐加快,迎面而来的丝丝凉风,吹在他那有点热乎的身子,令他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惬意。
深秋的山野,虽然没有春天那种轻柔,没有夏天那种奔放,但那浓浓的色彩,更让人感到一种成熟与稳重。看着路两边那些金灿灿的稻谷,一种历尽风雨,终将收获的感觉在柳咏章的心里油然而生。
本来,在这个时候,柳咏章是不会还在这条路上奔走的。因为按规定,他下乡带队的时间已经满两年了,市组织部已经通知他回去办理调动手续。但碰巧,今年的高等院校招生工作也在这时开始,“高招办”与“知青办”的人手不够,而他对知青的情况最了解,让他参加招生工作再合适不过了。几经磋商,柳咏章决定暂时留下来,等招生工作结束再回市里报到。
自行车滑行到坡底,柳咏章顺着势头又快速地蹬起来。尽管并没有谁给他规定时间,要求他准时到达,他尽可悠哉游哉地回到大队去。可是,装在挎包里的那几份考生登记表,却像粘上三根鸡毛的急件,催促着他的双脚不停地在车轴上转动着。
不一会儿,他的自行车已经到大队部的门口了。
“老柳回来了。”几个站在门口的知青不等柳咏章下车,便呼拥上来。
“表拿回来了?”四队的刘勇迫不及待地问。
“拿来了。”柳咏章说着,支起自行车,把挂在车把的挎包解下来。
“快拿来看看。”刘勇伸手就要接。
“对,先拿出来看看。”“拿几份了?够不够分?”“我们已经等你很久了。”
其它人也围上来,巴不得马上把表格拿到手。
自从公布了恢复高考以来,知青们欢欣雀跃,奔走相告。一时间,书店里有关复习的材料被抢购一空。人们通过各种方式,拼命地填补头脑里的空白点,争取在最短的时间里达到预定的目标——录取分数线。与其说这种空前的热潮是对知识的渴求,不如说是对自身命运的追求,只要跃过这道关,那么,前程无量。
今天,当知青们得知柳咏章要去公社领取考生登记表后,他们吃过午饭就等在大队部的门口了。虽然,这次报考的条件极其宽[奇++书网//QISuu.cOm]松:一来几乎不受年龄限制,因为年龄放宽到三十岁,只要是知青均可报名;二来不论学历高低,老高三与新高三同等对待,如果你有把握与自信,小学毕业生也尽可一试,只要你自认为有高中毕业文化水平就行;三来不卡家庭成份,工农子弟与“黑五类”子女都可以参加;再来不受名额限制,人人均有机会。照此论来,这考生登记表远没有以前稀罕,可说是稳稳到手。但是,尽管如此,知青们仍然渴望早一点把表格拿到手,早一点享受那份欣喜。
“够分的,每人一份。到里面吧。”柳咏章宽容地笑了笑。看着这些急切的脸,他能说什么呢?虽然自己赶得那么快了,却还是让他们等急了,他有点遗憾刚才自己没法蹬得更快点。但是,看着他们那兴奋的样子,他又感到莫大的欣慰,毕竟,自己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把这些表格带给他们了。他抬脚想迈上台阶,又站住了,虽然只需几步就能走进屋里,可看着那一双双焦渴的眼睛,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把挎包打开,把考生登记表拿了出来:“一人一份,填好明天交回来。”他一一地把考生登记表分发给大家。
大家顿时安静下来了,刚才的浮躁与兴奋变成虔诚与肃穆,一个个小心翼翼地把那薄薄的表格捧在手中,像是捧着圣物似的,仔细地端祥着,唯恐把它损坏或是弄丢了。
刘勇最后一个接过考生登记表,神情庄重地向柳咏章鞠了一个躬:“谢谢。”
刘勇的举动,把大家都怔住了。这么多年来,在他们心里流过的是太多太多的忧伤;从他们嘴里冒出的是无尽的哀怨;在他们的记忆里,似乎没有什么值得他们说出“谢谢”这两个字的。要是在平时,这也许又是一幕令人捧腹的滑稽剧,但此刻,这轻轻的“谢谢”两个字,竟然显得那么的凝重,凝重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柳咏章也深深地感受到这“谢谢”两个字的份量。他看了大家一眼,说:“不要谢我,这我担当不起。能有今天这样的机会,不是单凭哪个人创造的。它是一种时代的进步。科学需要知识,社会需要人才,这是历史的必然,也是你们施展才华的最好时机。我希望你们考出好成绩,不辜负时代对你们的期望,同时,这也是你们自己家庭的希望。”
“我会尽自己的能力去考的。”刘勇把手中的表格高高举起,像是宣誓似地说,“虽然我自己知道,以我的能力是不可能考上的,但是,我仍然会认真对待这次考试。我感谢的并不仅仅是你,我感谢的是终于给了我一次平等的机会。我终于可以无愧地对人说,我也参加了高考。尽管没有考上。”
刘勇的一番话,使得大家不由产生了一种悲壮的感觉,仿佛即将参加的不是一场学术上的考试,而是人生中的一场肉博。胜利了,固然是物有所值;失败了,也无怨无悔。只要时代并没有遗弃他们,也有他们的一个位置,那就足够了。
柳咏章等大家情绪稍稍缓和了,说:“你们像都照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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