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朦胧鸟朦胧

第34章


刘太太出去了。灵珊继续坐在书桌前沉思。好半晌,她站起身来,打开抽屉,收集了身边所有的钱大约有五千多元,放进皮包里,再把身分证、教员证,统统放进皮包。然后,她又沉思片刻,就毅然决然的取了一张信纸,她在上面潦潦草草的写著:“爸爸、妈妈:我很累,想出去散散心,学校里,麻烦姐姐去帮我代课。
我会随时和你们联系,请放心,我虽然缺乏大脑,仍然
可以照顾自己。
灵珊”
写完了,她又另外抽了一张信纸,写:
“鹏飞、阿裴:恭喜一家团聚!不要再把捧在手里的幸福,随意打碎!
告诉楚楚:妖怪到南极度假去也!无脑妖怪留条
分别把两张信笺,封在两个信封里,一个信封上写下刘思谦的名字,另一个写下韦鹏飞的名字,把信封并排放在抽屉里。她站起身来,摔了摔头,一时间,竟觉得自己好潇洒,好自在,好洒脱。又觉得自己做得好漂亮,好大方,好有风度——君子有成人之美!她几乎想大叫几声,来赞美自己!转过身子,她拿了皮包,走到客厅,很从容不迫的,把母亲给她准备的早餐吃完,在刘太太的含笑注视下,飘然出门。心中大有“壮士断腕”的决心,更有份“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慷慨、激昂之概!去吧!去吧!君子有成人之美!去吧!去吧!不要破坏别人的幸福!去吧!去吧!天地悠悠,难道竟无你容身之地?
叫了一辆计程车,她直奔台北火车站。
到了火车站,她抬头望著那些地名站名:基隆、八堵、七堵、五堵、汐止、南港……树林、山佳、莺歌、桃园、内坜、中坜、埔心、杨梅、富冈、湖口、新丰……竹南、造桥……怎么有这么多地名?怎会有地方叫造桥?那儿一定一天到晚造桥!她再看下去:什么九曲堂、六块厝、归来、林边、佳冬、上员、竹东、九赞头……她眼花缭乱了。九赞头?怎么有地方叫九赞头,正经点就该叫九笨头!她觉得,自己就有九个笨头,而且,九个笨头都在打转了,变成九转头了!
她呆立在那儿,望著那形形色色的地名,心中隐隐约约的明白了一件事,天下之大,自己竟无处可去!
可是,即使无处可去,也非要找个地方去一去不可!或者,就去那个九笨头吧!再研究了一番,九笨头还要转车,没有车直达,又不知是个什么荒凉所在。虽然自己一心要去无人之处,却害怕那无人之处!咬咬牙,她想起仅仅在昨天,韦鹏飞还提议去阿里山度假,真的,在台湾出生,竟连阿里山都没去过!在自己找到“南极”以前,不如先潇洒一番,去阿里山看云海,看日出,看原始森林和那神木去!
于是,她买了去嘉义的票,当晚,她投宿在嘉义一家旅社中,想像著韦鹏飞一家团聚的幸福,想像著那三口相拥相抱又哭又笑的情景,一再对自己说:
“刘灵珊,你没有做错!刘灵珊,你做得潇洒,做得漂亮,做得大方!刘灵珊,你提得起,放得下,你是女中豪杰,值得为自己慷慨高歌!”
第二天一早,她搭上登山火车,直上阿里山。
她看了神木,她看了森林,她看了姐妹潭,她看了博物馆……别人都成双成对,有说有笑,唯独她形单影只,一片萧然。当夜,她躺在阿里山宾馆中,望著一窗皓月,满山岚影。她再也不潇洒,不漂亮,不慷慨,不大方,不自在……她提不起,也放不下,她不要风度,不想慷慨高歌,也不要做女中豪杰……她想家,想鹏飞,想自己所抛掉的幸福……她哭得整个枕头湿透湿透,哭得双眼又红又肿,哭得肝肠寸断寸裂。她觉得自己不止是个“无脑人”,也成了个“断肠人”了。她哭著哭著,哭自己的“愚蠢”,也哭自己的“聪明”,哭自己的“大方”,也哭自己的“小器”,哭自己的“洒脱”,也哭自己的“不洒脱”,哭自己的“一走了之”,也哭自己的“魂牵梦萦”。她就这样哭著哭著,忽然间,床头的电话铃响了。她本能的拿起电话,还在哭她的声音呜咽:月朦胧鸟朦胧39/40
“喂?”“灵珊?”是韦鹏飞!
“喀啦”一声,听筒掉落在桌子上。好一会儿,她不能思想,也没有意识。半晌,她才小心翼翼的坐起身子,瞪视著那听筒,怎么可能是他?怎么可能?他怎会知道她在这儿?慢慢的,她伸过手去,小心翼翼的拿起听筒,放到耳边去,再小心翼翼的问了句:“喂?”对方一片寂然,电话已经挂断了。
她把听筒轻轻的,慢慢的,小小心心的放回到电话机上。她就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的瞪著电话。心里是半惊半喜,半恐半惧,半期待半怀疑……只等那铃声再响,来证实刚才的声音,但是,那铃声不再响了。她失望的闭上眼睛,泪珠又成串的滴落,怎么了?自己不是要逃开他吗?为什么又这样发疯发狂般的期待那电话铃声?
有人在敲门,大概是服务生来铺床了。她慌忙擦掉脸上的泪痕,走到门边去,所有的心思都悬在那电话上,她心不在焉的打开了房门。蓦然间,她头中轰然一响,全身的血液都凝结了。门外,韦鹏飞正挺立在那儿,眼睛亮晶晶的,直射在她脸上。她呻吟了一声,腿发软,身子发颤。韦鹏飞推门而入,手里拿著一件红色的小棉袄,他把门关上,把棉袄披在她肩头,他暗哑的,温柔的说:“以后你要上阿里山,务必记得带衣服,这儿的气候永远像是冬天!”她闪动著睫毛,拚命的咬嘴唇,想要弄清楚这是不是真实的。然后,一下子,她觉得自己被拥进一个宽阔的、温暖的、熟悉的怀抱里去了。他的声音热烈的、痛楚的、怜惜的、宠爱的在她耳畔响起:“傻瓜!你想做什么?做大侠客吗?把你的未婚夫这样轻易的拿去做人情吗?”她把头埋在他的肩里,闻著他外衣上那股熟悉的气息,她又止不住泪如泉涌。她用手环抱住他的腰,再也不管好不好意思,再也不管什么南极北极,再也不管什么洒脱大方,再也不管什么漂亮潇洒,她哭了起来,哭得像个小婴儿,哭得像个小傻瓜。他让她去哭,只是紧紧的抱住她。好一会儿,他才轻轻推开她,用一条大手帕,去擦她的眼睛和她那红红的小鼻头。
“你整晚都在哭吗?”他问。“你的眼睛肿得像核桃!喂!”他故作轻快的:“无脑小妖怪,你怎么有这么多眼泪?”他在笑,但是,他的喉音哽塞。
她用手揉眼睛想笑,又想哭,她一脸怪相。
他在沙发里坐下来,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用胳膊圈著她,他不笑了。他诚恳的,真挚的,责备的,严肃的说:
“你答应过我,永远不‘失踪’,那怕是几小时!可是,你居然想跑到南极去了!你这样不守信用,你这样残忍,你吓得我魂飞魄散,你——”他重重的喘气,瞪视著她,眼眶湿润了。“你这个莫名其妙的傻瓜!你真的是个无脑小妖怪!”
“我……我……”她抽噎著说:“我让你们一家团聚吗!你……你一直爱她的,不是吗?”
他摇头,慢慢的摇头。
“我和她那一段情,早已经过去了。我告诉过你几千几百次,早已经过去了。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在医院里,你们三个那样亲热的抱在一起……”她耸耸鼻子,又想哭“你……你不要顾虑我,我很好,我会支持过去,我不做你们的绊脚石……”
“傻东西!”他骂著,脸涨红了。“你不知道我爱的是你吗?你不明白我对欣桐只有感情而没有爱情了吗?你不知道她爱的也不是我吗?你不知道我们的绊脚石根本不是你?而是我们彼此的个性不合吗?”他顿了顿,深深的凝视她。“灵珊,让我清清楚楚的告诉你,我永远不可能和她重修旧好,婚姻不能建筑在同情和怜悯上,而要建筑在爱情上。当我知道她病重垂危时,我在人情上,道义上,感情上,过去的历史上,都要去救她,这种感情是复杂的,但是,决不是爱情!灵珊,”他皱紧眉头,觉得辞不达意,半晌,他才说:“我换一种方式跟你说吧。当你告诉我她病危的时候,我震惊而恐慌。但是,当我听说你出走的时候,我却心碎得要死掉了。”
“哦!”她大喊,扑进他怀里。“鹏飞,你不是骗我,不是安慰我吗?”“骗你?安慰你?”他低下头去,声音哽塞而浑身颤栗。“如果失去你,我真不知道怎样活下去。我想,我不至于自杀,但是,我必然疯狂!”她抬眼看他,惊喊著:
“鹏飞,你不可以哭,大男人不能哭的!”她用手抱紧了他的头,大大的震撼而惶恐了:“我再不出走了,永不!永不!我答应你!永不出走了!”
他把面孔藏在她的头发中,泪水浸湿了她的发丝。
一时间,他们两个紧紧的依偎著,紧紧的搂抱著,室内好安静好安静,他们听著彼此的呼吸声,彼此的心跳声,两人都有种失而复得,恍如隔世的感觉。好久好久,灵珊才轻轻的推开他,凝视著他那因流泪而显得狼狈的眼睛,问:
“你怎么找到我的?”“哦。”他振作了一下,坐正身子,注视著她。“昨天下午,我正在上班,你母亲打了个电话给我,告诉我你出走了。她把两封信都念给我听了,说实话,我实在不太懂你那个南极度假,无脑妖怪的怪话。可是,我当时就慌得六神无主了。我飞车回台北,在路上,我想,你或者会去医院,于是我先赶到医院,见到你那个北极人……”
“北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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