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朦朦

第17章


我心里正想著要去找他,可是,给妈妈一说出来,我又大发起脾气:“鬼才要去找他呢!我又不那么贱!他要来就来,不来就拉倒!我为什么要去找他?”
“那么,出去玩玩吧,别闷在家里!”
妈妈的话也有道理,我应该出去玩玩,于是,我穿上鞋,拿了手提包,开门出去了。才走出大门,我就一眼看到我们墙外的那根街灯的柱子上,正靠著一个人!我站定,注视著他,是何书桓!他靠在那儿,一动也不动,静静的望著我。我身不由己的走了过去,站在他面前。我们对望著,好半天,还是我先开口:“书桓——”我的声音是怯怯的,带著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乞求的味道。因此,只喊出两个字,我就顿住了,怔怔的望著他。他依然靠在柱子上,双手插在口袋里,不动,也不说话。我们又站了好一会儿,我感到一阵无法描写的难堪,我已经先开了口招呼他,而他却不理我!我没有道理继续站在这儿受他的冷淡。跺了跺脚,我转头想向巷口外走,可是,我才抬起脚,我的手臂就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我回过头来,他的眼睛正热烈而恳切的望著我,于是,一切的不快、误解、冷淡,都消失了。他拥住了我,我注意到灯光很亮,注意到附近有行人来往……但是,管他呢,让他们去说话,让他们去批评吧!我什么都不管了!烟雨朦朦17/46

这一天,是我第一次去拜会何书桓的父母,这次会面是预先安排好的,因为何书桓的父亲是个大忙人,在家的时间并不多。事先,我仔细的修饰过自己,妈妈主张我穿得朴素些,所以我穿了件白衬衫,一条浅蓝的裙子,头发上系了条蓝缎带。嘴上只搽了点淡色的口红。何书桓来接我去,奇怪,平常我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这天却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在路上,何书桓有意无意的说:
“我有一个表妹,我母亲曾经希望我和她结婚。”
我看了何书桓一眼,他对我笑笑,挤挤眼睛说:
“今天,我要让她看看是她的眼光强,还是我的眼光强!”
我站住了,说:“书桓,我们并没有谈过婚姻问题。”
他也站住了,说:“我是不是需要下跪求婚?”。
“唔,”我笑笑:“下跪也未见得有效呢!”
“是吗?”他也在笑。“那么我就学非洲的×个种族的人,表演一幕抢婚!”我们又继续向前走,这是我们首次正式也非正式的谈到婚姻。其实,在我心里,我早就是非他莫属了。
何家的房子精致宽敞,其豪华程度更赛过了“那边”。我被延进一间有著两面落地大玻璃窗的客厅,客厅里的考究的沙发,落地的电唱收音机和垂地的白纱窗帘,都说出这家人物质生活的优越。墙上悬挂著字画,却又清一色是中式的,没有一张西画,我对一张徐悲鸿的画注视了好久,这家的主人在精神生活上大概也不贫乏。
一个很雅净的下女送上来一杯茶,何伯伯和何伯母都还没有出来,何书桓打开电唱机,拉开放唱片的抽屉,要我选唱片,我选了一张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乐)。事后才觉得不该选这张的。坐了一会儿,何伯伯和何伯母一起出来了,何伯伯是个高个子的胖子,体重起码有七十公斤,一对锐利而有神的眼睛嵌在胖胖的脸庞上,显出一种权威性,这是个有魄力的人!何伯母却相反,是个瘦瘦的,苗条的女人,虽然已是中年,仍然很美丽,有一份高贵的书卷气,看起来沉静温柔。我站起身,随著何书桓的介绍,叫了两声伯伯伯母,何伯伯用爽朗的声音说:“坐吧,别客气!陆小姐,我们听书桓说过你好多次了!”
我笑笑。何伯伯说:“陆小姐早就该到我们家来玩玩了。”
我又笑笑,不知该说什么好,我对应酬的场合很不会处置。“陆小姐的令尊,我很知道,以前在东北……”何伯伯回忆似的说。
我不喜欢听人说起爸爸,我既不认为他以前那些战绩有什么了不起,更不以自己是陆振华的女儿而引以为荣,因此,我深思的说:“我父亲出身寒苦,他有他自己一套思想,他认为只有拳头和枪弹可以对付这个世界,所以他就用了拳头和枪弹,结果等于是唱了一出闹剧,徒然扰乱了许多良民,而又一无所得。关于我父亲以前的历史,现在讲起来只能让人为他叹气了。”何伯伯注视著我,说:
“你不以为你父亲是个英雄?”
“不!”我说:“我不认为。”
“你不崇拜你父亲?”他再问。
“不!”我不考虑的说:“我从没有想过应该崇拜他!事实上,我很小就和我父亲分居住了。”
“哦?”何伯母插嘴说:“你和令堂住在一起?”
“是的!”我说。我们迅速的转变了话题,一会儿,何书桓怕我觉得空气太严肃,就提议要我去参观他的书房,何伯伯笑著说:
“陆小姐,你去看看吧!我们这个书呆子有一间规模不太小的藏书室!”我跟著何书桓走进他的书房,简直是玲珑满目,四壁全是大书架,上面陈列著各种中英文版本的书籍,我的英文程度不行,只能看看中文本的书目,只一会儿,我就兴奋得有些忘形了。我在地板上一坐,用手抱住膝,叹口长气说:
“我真不想离开这间屋子了!”
何书桓也在我身边席地而坐,笑著说:
“我们赶快结婚,这间书房就是你的!”
我望著他,他今年暑假要毕业了。他深思的说:
“依萍,我们谈点正经的吧。今年我毕业后,我父亲坚持要我出去读一个博士回来,那么大概起码要三、四年,说实话,我不认为你会等我这么久。”
“是吗?”我有点气愤:“你认为我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胡扯八道!”他说:“我只认为你很美,而我也不是不信任你,我不信任命运,不信任这个世界,天地万物,每天都在变动,四年后的情况没有人能预卜,最起码,我认为人力比天力渺小,所以我要抓住我目前所有的!”
“好吧,你的意思是?”
“我们最近就结婚,婚后我再出国!”
“你想先固定我的身分?”
“是的,婚后你和你的母亲都搬到这边来住,我要杜绝别人对你转念头的机会!”“你好自私!”我说:“那么,当你在国外的时候,我如何杜绝别人对你转念头的机会呢?”
他抓住了我的手,紧握著说:
“是的,我很自私,因为我很爱你!你可以信任我!”
“如果你不信任我,我又怎能信任你呢?”我说。
他为之语塞。于是,我握紧他的手说:
“书桓,我告诉你,假如我不属于你,现在结婚也没用,假如我属于你,现在不结婚,四年后我还是你的!”
“那么你属不属于我?”他问。“你认为呢?”我反问。
他望著我,我坦白的回望他。忽然,我敏感的觉得他颤栗了一下,同时,我听到客厅里隐约传来的(悲怆交响乐),一阵不安的感觉掠过了我,为了驱散这突然而来的阴影,我投进他怀里,紧揽住他的脖子说:
“我告诉你!我属于你,永远!永远!”
从何家回去的第二天,方瑜来找我,她看起来苍白消瘦,但她显得很平静很安详。在我的房间里,她坐在榻榻米上,用几乎是愉快的声音对我说:
“你知不知道,下星期六,我所喜欢的那个男孩子要和他的女朋友订婚了,我们系里为了庆祝,要给他们开一个舞会。”
我诧异的看她,她微笑著说:
“你觉得奇怪?你以为我会大哭大叫?寻死觅活?”
“最起码,不应该这样平静。”我说。
“我讲一个佛家的譬喻给你听。”方瑜说:“你拿一块糖给一个小孩子,当那孩子欢天喜地的拿到了糖,你再把那块糖从他手上抢走,他一定会伤心大哭。可是,如果是个大人,你把一块糖从大人手上抢走,他一定是满不在乎的。依萍,你决不会为了失去一块糖而哭泣吧?”
“当然,”我不解的说:“这与你的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好的,你知道,人为什么有痛苦?就因为人有欲望,但是,假如你把一切的东西,都看成一块糖一样,你就不会为了得不到,或者失去了而伤心痛苦了。你明白了吗?最近,我已经想通了,我不该还是个小孩,为了一块糖哭泣,我应该长成个大人……”“可是,一个男人不是一块糖!”我说。
“任何你想得到的东西都只是一块糖!”方瑜带著个莫测高深的微笑说。“依萍,仔细想望看,假如你希望快乐,你就把一切东西都看成糖!”“坦白说,我可做不到!”我说。
“所以你心里有仇恨,有烦恼,有焦虑,有悲哀……这些都只是一些心理状况,产生的原因就因为你把一切都看得太严重了!”她摇摇头,叹口气说:“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何苦来哉!”“你什么时候研究起佛家思想来的?”我问。
“佛家思想确实有他的道理,你有时间应该看看,那么你就知道贪、嗔、思、慕,都只是一念之间,犯罪、杀人也都是一念之间,能够看得开,悟出道来的人,才是真正幸福的人。”“我不同意你,”我说:“假如一个人,没有欲望,没有爱憎,那么他心中还有些什么呢?他活著的目的又是什么?那么,他的心将是一片荒漠……”
“你错了!”方瑜静静的说:“没有贪嗔思慕,就与世无争,就平静安详,那他的心会是一块肥沃的平原,会是一块宁静的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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