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朦朦

第37章


我颠踬的,疲倦的回到了家里。家里却有个意外的客人在迎著我——方瑜。我无暇和她寒暄,走上榻榻米,我先为自己倒了一大杯开水,一气喝完。妈妈说:
“依萍,你大概中暑了,你脸色不对!”
我跌坐在床前的榻榻米上,把头仰靠在床上。一整天,我接受著纷至沓来的变故,无论情绪上多么激动,我都一直撑持住,可是,现在,我却想哭。哭一场的冲动,强烈的在我胸中蠢动,我的眼睛模糊了。
“依萍,怎么回事?”方瑜跪在我的身边,用手摸摸我的面颊问:“在哪里受了委屈了?”
“你又和书桓吵架了吗?”妈妈担心的问。
我默默的摇了摇头,停了一会儿,才轻轻说:“如萍死了!”
“什么?”妈妈抓住了我,摇著我说:“你在说什么?你生病了吗?”“没有,我很好。”我说:“如萍真的死了!她开枪打死了自己,她自杀了!”“天哪!”妈妈喊了一声,脚软的坐在床沿上。喃喃的说:“这不会是真的,这不会是真的!”
“这是真的!”“为什么?”妈妈问。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憋了一整天的眼泪像开了闸的水,一涌而不可止。我把身子翻过来,脸伏在床上,痛哭不已。方瑜用手绕住我的肩,拍著我说:“别哭了,死生有命!”
“命?”我哭著叫:“她的命在我手里,你不懂,方瑜!我觉得是我杀了她!”“既然已经成了事实,哭又有何益?”方瑜说:“眼泪能换回你心内的平安吗?这世界原本就是莫名其妙的!依萍,如萍是有福了。”“你是什么意思?”我抬起头来问。
“人生的两面,生与死,你能证明明哪一面更幸福吗?她已经解脱了,她只把痛苦留给活著的人!我们都把死看成一件很悲惨的事,那是对我们活著的人而言,对死者来讲,双脚一伸,他就无所谓快乐悲哀和痛苦欲望了!”
“你的话不像个教徒。”我说。
“我是在痛苦中想透了。”她说。
我呆呆的坐著,对于生和死,一时间想得十分的虚渺和遥远。方瑜不知是什么时候走的,我一直那样呆坐著,坐到夕阳西下,坐到天际昏茫,坐到夜色来临。妈妈对我说了些话,我一句也没听清楚,直到何书桓来了。他站在我面前,疲倦、苍白而伤感,妈妈推了张椅子给他,他坐进去,用手支著头说:“我决定用土葬。”“为什么?”我说。“留一个让人凭吊的地方。”何书桓轻轻的说。烟雨朦朦37/46
“可是——”我的思想恢复了,慢吞吞的说:“你知道,那边一点钱都没有了——”“这件事让我来办吧!”何书桓说,语气中带著几分不耐和烦躁。他的眼睛瞪著我的床单,始终没有投到我的脸上来。说完了这句话,他就咬著嘴唇,默默的发愣。我凝视著他,忽然间,觉得他已经距离我非常遥远了。一层隔阂在我们之间莫名其妙的升了起来,我虽看不到它,却清楚的感觉到了。我无法捉摸他的思想,也无法让他注意我,他看来那样沮丧而若有所思,彷佛完全陷在另一个我不解的思想领域里。我开始模糊的感到一种惊恐,一种要失去他的惶然情绪,为了打破这使人心慌意乱的沉寂,我用近乎紧张的声音说:
“爸爸也病了。”“怎么?”何书桓皱皱眉,听不懂似的问,他还没有从他的思想领域里走出来。“爸爸病了,医生说要送医院。”
“哦?”他的眼光在我脸上一掠而过,声调平淡而冷漠,彷佛还没有完全弄清楚我的意思。
“医生说是中风,可能半身不遂。”我仓猝的解释,声音是颤栗的,我想哭。“哦。”他又“哦”了一声,再看看我,就从口袋里取出一叠钞票,放在床边的小柜子上,说:“你先拿这个去办吧,明天我再送点钱来。”我胀红了脸,心中焦灼而委屈,我说这些,难道是为了想问他要钱?可是,他的神情那样萧索落拓和淡漠,他甚至没有正眼看一看我。我的心脏抽紧而痛楚起来。“别离开我,书桓!”我心底在叫著:“别鄙弃我,书桓!我需要你,请帮助我,我那样孤独!”我心中反复的喊著,向他祈求的喊。但是,他听不见,也感不到。他站起身来了,好像一切事都已交代完了似的,向门口走去说:
“我要回去了,一整天都没有回家。如萍的墓地,我买了六张犁山上的一块地,天气太热,不宜停棺太久,后天就下葬!”“你要走了吗?”我心乱如麻的问。
“是的,明天早上,我会再送钱来。”
钱,钱,难道我们之间,就只有钱的关系了吗?我跟著他到大门口,心如刀绞。“书桓,不要走,不要离开我!”我心里哀求的叫著,但他却那样漠然,那样无动于衷!站在大门口,他不经意似的望著我说:
“再见!”我靠在门上,目送他的影子消失在暮色里,顿时感到五内俱焚,我觉得,他这一走,是真的走了,从我的生命中走出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就这样呆呆的靠著门,凝视著虚无的前方,站了不知道有多久,直到妈妈大声喊我,我才发现天已黑了。我和妈妈吃了一顿食不知味的晚餐。饭后,我回到屋里,一眼看到那架钢琴,我走过去,坐在琴前面的椅子里,把前额靠在冰冷的琴盖上。妈妈走了过来,扶著我的肩膀问:
“依萍,你爸爸病了?”
“是的。”“什么病?”“心脏衰弱和高血压。”
“严重吗?”“是的。”
妈妈不说话了,在我床上坐下来。我们沉默极了,我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过了一会儿,我抬起头来,打开琴盖,胡乱的按了几个琴键,单调的“叮咚”声听起来那么落寞、无奈和凄凉。我又想哭了。有人敲门,这么晚了,是谁?我到大门口去开了门,出我意料之外,竟然是何书桓!他刚走怎么又来了?我既惊且喜。“书桓,你回来了,你到底又回来了!”我想著,他却一语不发,我把门开大,让他走进来。当他走上了榻榻米,我才发现他面如死灰,神情惨沮。他坐在我给他的椅子里,用手支住头,默然不语。我坐在他对面,心慌意乱的望著他。终于,他抬起头来,脸上眼泪纵横,我喊:
“书桓!”“依萍,”他蹙眉凝视著我说:“你知道如萍自杀之前是到哪里去的?”我摇摇头。“她到我家去找我,我正好到这儿来了。她留下一封信走了,回去大概就立刻自杀了。”
“一封信?”我问。“是的。”何书桓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已揉绉了的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递给我,我接了过来。何书桓站起身,走到窗前,把前额抵著窗槛,注视著外面的夜色。我打开了信纸看下去:
“书桓:提起笔来,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些什么。现在正是深
夜,窗外的月光很好,你还记得不久前,我们漫步在新
生南路上赏月吗?那天晚上,你曾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你
……可是,现在,书桓,你在哪里?你心里还有我一丝
丝,一点点的位置吗?
我不怪你,我也不恨你,和依萍相比,我是太渺小,
太平凡了!你一定会选上她的!只是,当你第一次从我
身边转向她,我认了命,因为我明白她样样比我强!但,
在我已经对你死了心,而将要从这次打击里恢复的时候,
你又来找我了!你知道我是多么的惊喜交集!我以为我
每天深夜的祈祷终于得到了上帝的怜悯,我感恩,我狂
喜。书桓,我爱你,我可以为你发狂,如果你要我吻你
的脚,我一定会仆伏在你的脚下去做的!书桓,你不知
道我爱你有多么厉害,当你说要和我订婚的时候,我差
点要高兴得昏倒,我背著你咬手指,为著想证明我不是
在做梦……然后,依萍来了,用不著对你说任何一句话,
你的心又从我这边飞走了,你再度离我而去,连一丝丝
的留恋都没有,我还来不及从得到你的狂喜中苏醒,就
被糊里糊涂的打回到失去你的地狱里了!
真的,书桓,我不是怪你,我也不是恨你,我只是
不甘心,你为什么要玩弄我?欺骗我?你既然爱了依萍,
为什么又回过头来哄我,你那么好,那么伟大,你明知
道我是弱小而无用的,你为什么要拿我去寻开心?
你使我失去了妈妈的爱,她认为我放走了你是莫大
耻辱。她卷款出走了,对我一点也不管了!老天哪!老
天!短短的数日之内,我失去了你,又失去了母亲,做
人还有什么意思呢?我从不敢想和依萍夺爱,真的,我喜欢依萍,她坚
强勇敢,爸爸要用鞭子打她,她都可以面不改色,她太
强了!我决不敢夺她的爱!可是,你为什么要回到我身
边来让我狂喜一次呢?为什么?
我不恨你,书桓,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妈妈走
了,你也走了,我在这世界上已一无所有了!书桓,我
是多怯弱呀!我真愿意我能有依萍百分之一的勇敢,那
么,你或者也会多爱我一点点,是吗?
书桓,我还是不甘心!你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哄
我?只要你告诉我原因,我就不怪你!只要你告诉我原
因!月亮没有了,外面好黑呀!我不写了,书桓,但愿
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你。
祝幸福
如萍×月×日深夜”
我看完了信,抬起头来,何书桓仍然凝视著窗外,双手插在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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