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没有去睡,相反的,我向窗口走去。窗外,雨滴在芭蕉叶上滑落,屋檐上淅沥的雨声敲碎了夜色,围墙外的街灯耸立在雨雾里,孤独的亮著昏茫的光线。我倚著窗子,静静的倾听,雨声,雨声,雨声!那样单调而落寞。远远的偶尔有一辆街车驶过,再远一点,有火车汽笛的声音,悠长遥远的破空传来,我几乎可以听到车轮驰过原野的响声。
“依萍,你怎么了?”妈妈走过来,担心的望著我。
我没有说话,夜色里有些什么使我心动,我倾听又倾听,一切并不单纯,除了那些声音之外还有一个声音,来自不知何处。我轻轻的推开了妈妈,向门口走去,妈妈追上来喊:
“你干什么?你要到哪里去?”
“书桓在外面。”我低低的说,彷佛有个无形的大力量把我牵引到门外去,使我无法自主。走到玄关,我机械化的穿上鞋子,像个梦游病患者般拉开了门。妈妈不放心的跟了过来,焦急的说:
“深更半夜,你怎么了?外面下著雨,又那么冷,你到底是怎么了?”是的,外面下著雨,又那么冷。我置身在细雨蒙蒙的夜色中了。穿过小院子,打开大门,我走了出去。冷雨扑面,寒风砭骨,我不胜其瑟缩。但,毫不犹豫的,我向那街灯的柱子下望去,然后,我就定定的站著,脑子里是麻痹的,我想哭,又想笑。在街灯下,正像几个月前那个晚上一样,何书桓倚在柱子上,像被钉死在那儿一般,一动也不动的伫立著。他没有穿雨衣,只穿著件皮夹克,竖著衣领,双手插在口袋里。没有人能知道他已经站了多久,但,街灯照射的光芒下,可清晰的看到雨水正从他湿透的浓发里流了下来。他的睫毛上,鼻尖上,全是水。夹克也在雨水的淋洗下闪著光。灯光下,他的脸色苍白沉肃,黑眼睛里却闪烁著一抹狂热的、鸷猛的光。
我站在家门口,隔著约五步之遥,和他相对注视。雨雾在我们中间织成了一张网,透过这张网,他鸷猛的眼光却越来越强烈,锐利的盯在我的脸上。我不由自主的向他走过去,我一直走到他的面前,停在他的身边。有一滴雨水正从他挂在额前的一绺头发里流下来,穿过了鼻翼旁边的小沟,再穿过嘴角,悬在下巴上。我机械化的抬起手来,从他下巴上拭掉那滴雨。于是,他的手一把就捉住了我的,我站不稳,倒向了他,他紧揽住了我,眼光贪婪的、渴求的、痛楚的在我脸上来来回回的搜寻。接著,他的嘴唇就狂热的吻住了我的眼睛,又从眼睛上向下滑,吮吸著我脸上的雨和泪。他的呼吸急促而炙热。他没有碰我的唇,他的嘴唇滑向了我的耳边,一连串低声的、窒息的,使人灵魂震颤的呼唤在我耳边响了起来:“依萍!依萍!依萍!”
我浑身抖颤得非常厉害,喉咙里堵塞著,一个字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他用两只手捧住了我的头,仔细的望著我,然后他闭了眼睛,吞咽了一口口水,困难的说:
“依萍,你为什么要出来?”
“你在叫我,不是吗?”我凝视著他说。
“是的,我叫了你,但是你怎么会听见?”
我不语,我怎么会听见?可是,他竟然在这儿,真的在这儿!他叫过我,而我听到了。哦!书桓,既然彼此爱得这么深,难道还一定要分开?我仰视他,却说不出心中要说的话。我们就这样彼此注视,不知道时间是停驻抑或飞逝,也不知道地球是静止抑或运转。好久好久之后,或者只是一刹那之后,他突然推开了我,转开头,痛苦的说:
“为什么我不能把她的影子摆脱开?”
我知道那个“她”是指谁,“她”又来了,“她”踏著雨雾而来,立即隔开了我和他。我的肌肉僵硬,雨水沿著我的脖子流进衣领里,背脊上一阵寒栗。
何书桓的手从我手上落下去,转过身子,他忽然匆匆说了一句:“依萍,祝福你。”说完,他毅然的甩了甩头,就大踏步的向巷口走去,我望著他挺直的背脊,带著那样坚定而勇敢的意味。我望著,牙齿紧咬著嘴唇。他走到巷口了,我不自禁的追了两步,他转一个弯,消失在巷子外面了。我的嘴唇被咬得发痛,心中在低低的、恳求的喊:“书桓,书桓,别走。”
可是,他已经走了。妈妈带著满头发的雨珠走过来,轻轻的牵住我,把我带回家里。坐在玄关的地板上,我用手蒙住脸,好半天,才疲倦的抬起头来,玄关旁边的墙上挂著一份日历,十二月十四日。我望著,凄然的笑了。
“十四日,”我低低的说:“他是来告别的,明天的现在,他该乘著飞机,飞行在太平洋上了。”
明天,是的,十二月十五日。
我披上雨衣,戴上雨帽,走出了家门。天边是灰蒙蒙的,细雨在无边无际的飘飞。搭上了公共汽车,我到了松山。飞机场的候机室里竟挤满了人,到处都是闹嚷嚷的一片,雨伞雨衣东一件西一件的搭在长凳上,走到哪儿都会碰上一身的水。我把雨帽拉得低低的,用雨衣的领子遮住了下巴,杂在人潮之中,静静的,悄悄的凝视著那站在大厅前方的何书桓。
他穿著一身浅灰色的西装,打了条银色和蓝色相间的领带。尽管是在一大群人的中间,尽管人人都是衣冠齐楚,他看来仍然如鹤立鸡群。我定定的望著他,在我那么固定而长久的注视下,他的脸变得既遥远而又模糊。他的身边围满了人,他的父亲、母亲、亲戚、朋友……。有一个圆脸的年轻女孩子,买了一串红色的花环对他跑过去,她把那花环套在他的脖子上,对他大声笑,大声的说些祝福的话。他“仿佛”也笑了,最起码,他的嘴角曾经抽动了几下。那始终微锁的眉头就从没有放开过,眼珠——可惜我的距离太远了,我多么想看清他的眼珠!不知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清亮有神?
扩音器里在通知要上机的旅客到海关检查,他在一大堆人拉拉扯扯下进入了验关室,许多人都拥到验关室的门口和窗口去,我看不到他了。我走到大厅的玻璃窗前,隔著玻璃,望著那停在细雨里的大客机,那飞机在雨地里伸展著它灰色的翅膀,像一个庞大的怪物,半小时之后,它将带著书桓远渡重洋,到遥远的异国去。以后山水远隔,他将距离我更远,更远了。
他走出了验关室,很多人都拥到外面的铁丝栏边,和上机的人招呼,叫喊,叮嘱著那些我相信事先已叮嘱过几百次的言语。我株守在大厅里,隔著这玻璃门,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上机的旅客向著飞机走去了,一面走,一面还回头和亲友招呼著。他夹在那一大群旅客之间,踽踽的向飞机走去,显得那么落寞和萧然,他只回头看过一次,就再也不回顾了。踏上了上机的梯子,在飞机门口,他又掉转身子来望了望,我看不清楚他的眉目,事实上,他的整个影子都在我的眼睛里变得模糊不清了。终于,他钻进了机舱,我再也看不到他了。
飞机起飞了,在细雨里,它越变越小,越变越遥远,终于消失在雨雾里。我茫然的站著,视线模糊,神志飘摇。人群从铁丝网边散开了,只剩下了凄迷的烟雨和空漠的广场。我泪眼迷离的瞪著那昏茫的天空,喃喃的念: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事实上,在没有隔山岳的时候,我们已经是“两茫茫”了。大厅里的人也已逐渐散去,我仍然面对著玻璃窗,许久许久,我才低低说了一句:“书桓,我来送过你了。”
说完,我喉咙哽塞,热泪盈眶。慢慢的回过身子,我走出了松山机场,所有的出租汽车都已被刚才离去的送行者捷足先得。我把手插进雨衣的口袋里,冒著雨向前面走去。一阵风吹来、我的雨帽落到脑后去了,我没有费事去扶好它,迎著雨,我一步步的向前走。这情况,这心情,似乎以前也有过一次,对了,在“那边”看到对我“叛变”的书桓时,我不是也曾冒著雨走向碧潭吗?现在,书桓真的离我而去了,不可能再有一个奇迹,他会出现在我身边,扶我进入汽车。不可能了!这以后,重新见面,将是何年何月?
“假如世界上没有仇恨,没有雪姨和如萍,我们再重新认识,重新恋爱多好!”这是他说过的话,会有那一天吗?
颠踬的回到家门口,我听到一阵钢琴的声音,是妈妈在弹琴。我靠在门上,没有立即敲门。又是那支LongLongAgo!很久很久以前,是的,很久很久以前!不知妈妈很久很久以前到底有些什么?而我呢?仅仅在不久以前……
“你可记得,三月暮,初相遇。往事难忘,往事难
忘!两相偎处,微风动,落花香。往事难忘,不能忘!
情意绵绵,我微笑,你神往。
细诉衷情,每字句,寸柔肠。
旧日誓言,心深处,永珍藏。往事难忘,不能忘!”
是的,往事难忘,不能忘!我怎能忘怀呢?碧潭上小舟一叶,舞厅里耳鬓厮磨,我还清楚的记得他爱唱的那首歌:“最怕春归百卉零,风风雨雨劫残英。君记取,青春易逝,莫负良辰美景,蜜意幽情!”而现在,“良辰美景,蜜意幽情”都在何处?晚上,我坐在灯下凝思,望著窗外那绵绵密密的细雨。屋檐下垂著的电线,和一年前一样挂著水珠,像一条珍珠项炼,街灯也照样漠然的亮著昏黄的光线。芭蕉叶子也自管自的滴著水……可是,现在再也没有“那边”了。我已经把“那边”抖散了。我也不会再需要到“那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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