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

第22章


一个雨天的夜里,“红桃A”在玫瑰山庄消遣之后,听听外边喧嚣的雨声,说了一句非常敬业的话:“这时候我不应该在这里。”然后他打电话让秘书叫上电视台和报社记者20分钟后赶到城南鸭子嘴,他要冒雨检查防汛工作……  
  第二天不仅市台播了新闻,省台和中央台也播了新闻,代价是他感冒了一星期。  
  却说夜里“红桃A”离开之后,雷云龙心血来潮,也要出去。他当然不是去检查防汛工作,他没这种资格,他是去“发疯”。  
  他吹一个唿哨,黑白无常从地下钻出来,站到他面前。他让黑无常去把切诺基开出来。他让白无常给封向标、元狐和麦婧打电话,让他们马上到这儿来。  
  他站在大厅里,看着外边晦暗的夜色。其实他什么也看不到,夜那么幽深,仿佛漆黑的海洋,蕴藏着无穷多的能量和无穷多的危险,然而又不动声色,如同陷阱。他能看到的只是近处的——门口外——那些闪亮的雨水,雨水像一个水晶帘子,晃动着,丁当着,像是夜的颤动的皮肤。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屋顶、大地、树叶和树干,抽打着窗玻璃,抽打着汽车的顶篷,抽打着鸟巢……发出各不相同的声音,组成地狱大合唱……  
  转眼间,切诺基停到了门口。  
  接着,封向标出现了,他说:“雨可真大啊——”  
  雷云龙看着外边,头也不回地说:“你开车去接上穆子敖,到林场去。”  
  封向标还想问什么,张张嘴又不问了。他去开出一辆别克,经过门口时轻轻按一下喇叭,顿一下,然后钻进了雨中。  
  封向标刚走,麦婧来到大厅。晚上她一直陪着“红桃A”,“红桃A”走后,她刚要休息,接到白无常的电话。她不喜欢雷云龙这样折腾,可也不表示反对,因为她知道反对是不起作用的。她穿一件黑风衣,她已经猜出要到哪儿去了,所以有所准备。  
  雷云龙刚要走出大厅,看到封向标的别克又转回来了,停到了切诺基后边。封向标从车里出来,他说保安抓到一个偷拍的家伙。话音刚落,两个保安押着一个人从雨中走过来。  
  这个人穿着塑料雨衣,雨衣紧紧贴在他身上,他的脸几乎总是处在阴影中,看不清他的面容;他个头不高,因为寒冷或者因为恐惧而缩作一团,但很倔强,对保安的推搡表现出本能的反抗。两个保安穿着黑色上胶帆布雨衣,每人手里拿一把长电筒,其中一个手里还拎着一个傻瓜相机,相机也湿漉漉地往下滴水。他们进到大厅里,地板上很快出现几个小水洼。  
  那个拎傻瓜相机的保安扬扬手中的相机,带着炫耀战利品的兴奋和邀功的急切,说:“他在停车场那儿偷拍,被我们抓住了。”  
  封向标来到那人面前,抬起他的下巴,问:“你在拍什么?”  
  “没拍什么。”  
  封向标扇了他一耳光:“到底在拍什么?”  
  “反正没拍你们。”  
  封向标又扇了他一耳光:“说,到底在拍什么?”  
  “没拍什么。”  
  封向标给他肚子上来了一拳:“让你不说——”  
  那人捂住肚子,痛苦地呻吟着,想往下弯腰,但被两个保安架着弯不下去,于是他踮起了脚尖,脊背拱起来,像一个虾米……  
  雷云龙也想知道他在拍什么,雨夜,天这么黑,他能拍到什么呢?即使是白天他又能拍到什么呢?差不多所有活动都是在室内进行的,会员进出要验身份牌,客人则是由会员直接领进去的,而一般人别想踏进玫瑰山庄半步,更不用说到里边拍照了。再者,他为什么要偷拍呢?他的动机是什么?他想干什么?他看上去普普通通的,不像个疯子,可他妈的除了疯子谁会这样干呢?雷云龙朝那人走去,他有种亲自审问他的愿望;走到那人身边时,他脑海里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一个人来,他喝道——  
  “刘树根!”  
  那人抬起头,梗着脖子,眼神痛苦地看着他。  
  封向标愣住了,他想不到雷云龙能一下子叫出这个人的名字。麦婧本来对这件事不感兴趣,她觉得这个人有些神经病,听雷云龙这么一叫也来了兴致,围了上来,想看看是怎么一回事。这时元狐也出现了,他悄无声息地走过去。  
  一个枝形闪电掣下来,一瞬间所有人都从头到脚被照亮了。  
  “你出来了?”雷云龙记得去年刘树根被“红桃A”弄进了看守所,他差不多已将这个人给忘了,想不到在这个地方见到了他。  
  雷云龙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要拍照了,他是冲着“红桃A”来的。  
  刘树根可是个有名的犟牛,撞到南山也不会回头的。他告“红桃A”已经告了10年,他刚开始告时,“红桃A”还是个小小的乡党委书记,现在“红桃A”已是市长了,他还在告。这10年他由原来的副乡长到一般工作人员,到被开除公职,到被关进看守所,生活越来越糟,几乎到了家破人亡的地步。而这10年,“红桃A”却步步高升,一帆风顺。他告状是毫无希望的,但要想让他不告,除非……    
  雨幕后的声响(2)    
  雷云龙曾想帮“红桃A”一劳永逸地去掉这个麻烦,可是“红桃A”不信任他,让他别管这件事。他想:那好,你自己来吧!  
  “刘树根,”雷云龙说,“你最好还是老老实实在家待着,想办法挣点钱,别让老婆孩子饿死;作为一个男人,自己饿死没什么,要是让老婆孩子饿死就太不负责任了。你想想,他们跟着你,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看着他们受苦,你难道心里不难过?你是个男人,在家顶天立地,你应该多为他们考虑考虑,别总是一根筋,一天到晚老想着告状。告状有什么用呢?有个成语你听说过吗?蚍蜉撼树,不自量力。你说你是不是有些不自量力?你拿鸡蛋和石头碰,你想想,吃亏的会是谁?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有人命该飞黄腾达,有人命该倒霉,这是没办法的事,我看你就认命吧,别到最后……得,啥都没了,一场空,完蛋了……”  
  雷云龙很清楚他这一番话会达到什么效果,这从刘树根倔强的眼神中就能看出来。与其说他在劝刘树根别告状了,毋宁说他在火上浇油。他有他的小算盘,既然“红桃A”不让他插手,那么他乐意看到“红桃A”有些麻烦,尽管是无关疼痒的麻烦。  
  雷云龙让他们放了刘树根。  
  刘树根大概听说过玫瑰山庄的一些故事,他以为自己遇到了大麻烦,没想今晚这么幸运,他们轻而易举就把他放了。他走出门时还有些犹豫,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果真,刚进入雨地里,他就被叫住了。他停下来。雷云龙让把相机还给他。  
  刘树根把相机揣怀里,消失于夜雨中,仿佛被倾盆的雨水砸进了泥土中,或被无边的黑暗吞噬了……  
  “走吧!”雷云龙说。他先上了车。  
  白无常和麦婧从另一侧也上了车。  
  “开车!”雷云龙道。  
  共有3辆车驶出大门,雷云龙的切诺基打头,封向标的别克紧跟其后。跟了一会儿他就拐上了别的道,因为他要去接穆子敖,这是雷云龙给他的任务,尽管穆子敖有车,只用打个电话就行。第三辆车是元狐的吉普车,元狐坐不习惯别的车,喜欢自己开吉普。他落在后边,不是因为车速跟不上,而是雷云龙给他打电话让他慢点,最好别赶到封向标的别克前边。  
  切诺基独自行驶在雨中。  
  雨很大,雨点砸在车顶上和车窗上发出急骤热烈的声音,仿佛一支爱尔兰歌舞队在上面跳“大河之舞”。路面上是一层水,雨点在上面沸腾着。车轮碾过去,水被溅起来,像浪一样翻滚着。车灯的光芒被雨的密林所阻挡和吸收,看到的只是一丛丛箭杆一样笔直的雨;小车碾过去,碾倒这一丛,前边还是一丛丛,无穷无尽,比热带雨林还要茂密……  
  雷云龙对恶劣的天气有一种本能的偏好,天气越是恶劣,他越是兴奋;他体内有某种东西与这种恶劣天气相呼应,是古老的血液?还是膨胀的欲望?抑或残忍的念头?他搞不清楚。他只是觉得在这样的天气里他感到自由和舒服,感到刚降生般的新鲜,感到火焰般的激情……世界是混沌的,鸿蒙未开,大地与天空拥抱在一起难舍难分……小车颠簸着,驶入夜的深处,驶入暴风雨的深处……闪电划过,大地一片苍白,雨水在颤抖,接着雷声滚滚而来……  
  平时这样的天气他是要亲自驾车的,惟其如此,他才能充分体验那种疯狂的快感,那种一头扎进无限之中的快感。但是今天他放弃了这种快感,因为他知道有更大的快感在等着他。他像一台机器,他在预热。  
  小车出城后,先是一段公路,然后是沙石路或者土路,道路坑坑洼洼,颠得厉害。穿过村庄时,或许惊醒了狗,或许没有,因为车窗封闭得很严,他们听不到狗叫……  
  半个小时后,他们到了林场。白无常提前给林场负责人“黑桃9”打过电话,所以他们到时,林场大门开着,里边灯火通明。“黑桃9”带着手下的人打着伞站在大门两侧迎接,这儿的风特别大,把他们的伞吹得像喇叭花一样。车在门口没停,直接开了进去。  
  “到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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