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

第33章


  
  包学正让他注意医生、护士,甚至身边的公安人员,说不定有人在替王绰服务,在这个时代收买一个人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李钦说他心中有数,他知道该怎么做;又说他马上要到医院去,回头再给他汇报。  
  包学正搞不清李钦是嫌他嗦,还是真的急着去医院。他想到一个审讯的办法,想说给李钦,可李钦已经挂断了。他没有再拨过去,李钦的处境也很凶险,他应该为李钦着想。他想提醒李钦,又觉得李钦自己会有清醒的认识。李钦是一个聪明人,考虑问题从来都是多方面的,办事也很灵活……  
  唐三儿和刘树根的一些邻居认识,那些邻居说好几天都看见一高一矮两个人在附近踅摸,还以为是新搬来的小偷呢,因为草寺住了不少小偷,再住进两个也不稀奇。  
  “他们的眼睛扫来扫去的,看上去就不像好人,没想到他们会杀人……这两个畜生,他们肯定是替王市长干的……你知道,刘树根一直在告王市长,胳膊能扭过大腿吗?这不……惨啊,一家人就这样完了……”  
  他们虽然有惋惜,但更多的是冷漠和麻木。其中一个额头上有着亮闪闪大疤瘌的中年男子说:“我早就劝过他,他就是不听。自古以来老百姓和当官的斗哪有占便宜的,他们叫你死你就别想活,你哪有他们心眼儿多,你哪有他们心狠手毒!你要是比他们强,你不也去当官了,也去害人了,还告什么告……”他是一个标准的事后诸葛亮,卖弄着自以为是的小聪明、狭隘的见识和狭隘的嫉恨。  
  一个勒着围裙的男子,显然是一个鞋匠,头有些秃,背有些驼,说话慢吞吞的,还有些结巴:“一个穷……穷人死了……就像死一条狗,一般是破……破……破不了案的……”  
  “穷人的命不值钱,”一个斜眼小伙子说,“死了就死了呗,中国人这么多。”  
  “多死一个搞计划生育的人就省心一点。”一个跛子说。  
  “你说不来老婆搞计划生育的人也省心。”斜眼和跛子开玩笑。  
  “我们说谁干的没用,等于放屁,法官说了才管用,法官说是谁干的就是谁干的……”大疤瘌又将话题引回来。  
  “是啊是啊……”  
  这些人虽然知道唐三儿往这儿来过几趟,可他们并不了解唐三儿,可以说对唐三儿一无所知;但他们愿意和唐三儿说话,愿意对着唐三儿发表他们对世界并不高明的看法,他们对社会不满,对自己的处境不满(比如说这儿老是停电,水也不正常,路也没人修等等),他们说话的语气好像全世界都亏欠着他们,他们有理由发牢骚。如果不是唐三儿,他们会对着一堵墙发泄的,不管这堵墙能不能听懂他们的话……  
  唐三儿向包学正汇报了他在草寺了解到的情况,包学正半天没说话,沉默如同一块大石板压在他们中间。  
  沉默一会儿,包学正突然说:“走,我们去看看刘树根。”  
  包学正知道他的行动意味着什么,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再不去看刘树根他会良心不安的。  
  唐三儿说:“这等于摊牌了。”  
  “那就摊牌吧。”  
  “你一直说要保密的。”  
  “没这个必要了,现在。”有人已经做出牺牲了,他还怕承担风险,那不是懦夫吗?他不愿做懦夫。  
  在医院里,他们被大嘴护士挡住了——她的嘴巴占去了半个面孔,肥厚的嘴唇涂得很红,给人以咄咄逼人之感,她的牙齿与嘴唇不成比例,太小了,这使她的嘴唇愈发显得夸张。大嘴护士说刘树根刚动过大手术,正在观察,不宜激动,只让他们隔着玻璃看一眼。唐三儿想让大嘴巴护士通融通融,包学正制止了他。    
  如果种子不死(4)    
  刘树根睡着了,胳膊露在外边,一根细细的输液管与吊瓶相连,吊瓶里还有半瓶药水,正在以和脉搏差不多的节奏进入他的脉管;他的胡子又粗又硬,像钢针一般,显然是有几天没刮了;头发乱蓬蓬的像一堆凝固的黑色火焰;他的面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平静,皱纹松弛,尤其是嘴角那道不屈不挠的竖纹也不那么刚硬了;他的眼窝本来就较深,现在更深了……  
  包学正将一大束鲜花交给大嘴护士,让大嘴护士送给刘树根。大嘴护士让他留下名字,他说不用留。  
  住院部与门诊区之间有一道围墙,围墙上有一个大铁门,铁门开着,进出住院部的人大都走这个铁门。包学正走出铁门时,一个黑影从身旁一闪而过,留下一阵幽幽的清香和一个戴墨镜的面影,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雨过天晴,天空湛蓝,阳光柔和,风儿轻轻地吹着,这样美好的天气还戴墨镜?他也有一副墨镜,但他只在夏天戴,刚入秋的时候也会戴,但现在已是中秋了,他早让老伴将墨镜收起来了。  
  一个女人戴墨镜只会给人以高傲和神秘之感,此外,无非是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这样的女人如果不是自我封闭,就是自视过高,在自己和世界之间竖两块黑玻璃让她感到安全。他发现唐三儿也在回头看这个女人。女人穿一件黑风衣,风衣的下摆像晨风吹动的旗帜,风衣在腰部收缩了一圈,几道褶皱不断变幻着,显出腰肢的灵活和柔韧,她脑后绾了一个髻,用黑网罩着,衣领外露出一截儿皎洁的颈项,仿佛中秋的月亮……  
  这个女人让他想起自己的青春。  
  “漂亮吗?”他问。  
  “是她!”唐三儿紧张地说,“虽然她戴着大墨镜。”  
  “麦婧?”  
  “就是她,没错,只有她才这样走路,让人……”  
  包学正又看一眼,她正在进楼,一转身就不见了。可惜。她走路说得上风情万种,他下次也能凭她走路的姿势认出她,的确独特,一般女人难以走得这般妖娆,难怪王绰迷上她。她来干什么?  
  这个问题不需要答案,需要的是探究。包学正说:“我在这儿等着。”  
  唐三儿明白他的意思,折转身朝住院部走去。他太不起眼了,真的像一只灰麻雀,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  
  一个戴鸭舌帽的老同志和包学正打招呼,包学正愣了一下,觉得大门口这个地方太招眼,不宜久待。包学正叫出“鸭舌帽”的名字,亲切地询问他退休后生活情况,身体如何,并问:“现在可有时间钓鱼了,是不是每天都钓鱼?”  
  “鸭舌帽”对包学正一下子就叫出他的名字很激动,包学正又说出他的嗜好,更让他感动。他有些紧张,变得结巴起来,他说:“那次考察……94年那次……在烟台……吃海鲜……我吃坏肚子……是你将我送进医院的……还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你真是没有口福,好像是肠痉挛吧?”  
  包学正早将这件事忘了,经他一提忽然想起了那一幕:他们那次吃的全是海鲜,那些海鲜他现在已经叫不上来名字了,饭后他和“鸭舌帽”在海边散步,“鸭舌帽”突然捂住肚子……他们共同回顾了那次考察,他们的记忆出现了一些偏差:除这件事外,“鸭舌帽”说的一些事,包学正完全没有印象,他只能打哈哈;他说的一些事,他看出“鸭舌帽”在皱眉思考,如同在记忆的海洋中打捞沉船。他们好像说的不是同一次考察。但这种错位非但无关紧要,反而还能丰富他们的记忆,使一次多年前的出行变得新鲜如初……  
  说话间,包学正和“鸭舌帽”转移到门诊大楼的拐角处,避开了人们的视线。包学正站的位置有一个很小的角度可以看到大铁门。他的眼睛没有离开过那个门。他们又谈了一些别的,才回到第一个问题上,“鸭舌帽”说他现在不钓鱼了。  
  包学正想,这没什么奇怪的,由于河水污染,河里大概早就没鱼了,钓鱼都快变成打坐了,所以没问他为什么不钓鱼了。他看着那个门口进出的人,有医护人员,有患者,有家属,有来探望的亲友,从表情就能分辨出他们的身份……  
  他“嗯哼”一声,“鸭舌帽”有些失望;“鸭舌帽”嗫嚅着说他有一个过分的请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吧——”包学正说。  
  他头脑里出现的是一个虚拟的病房大楼,里边像迷宫一样复杂,唐三儿进去后没见麦婧,就直奔刘树根的病房,那儿连一个黑影子都没有,大嘴巴护士有些生气:“说过病人怕打扰的……”他想找“小个子”的病房,可是找不到,他问医生,医生说这是个犯人,不能让他去见。他问护士见没见过一个穿黑风衣的女人过去,护士摇摇头。“见鬼,她人间蒸发了不成?”他在病房间乱蹿,在他前边要么是许多出口,要么是死胡同,这让他既愤怒又沮丧,最后他误打误撞,来到“小个子”的病房门口,一个警察靠在门框上打磕睡,他叫醒警察,问穿黑风衣的女人来过没有,警察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开始盘问他为什么对此事感兴趣、他是干什么的,等等。    
  如果种子不死(5)    
  “我想让你送我一样东西。”“鸭舌帽”说。  
  “说吧。”包学正说。  
  看来“鸭舌帽”想利用他的友善,他有些后悔刚才和“鸭舌帽”谈那么热乎,有这样索要东西的吗?他没太把“鸭舌帽”的话当回事,因为此时他头脑中又出现了另一组画面——  
  穿黑风衣的女人出现在病房迷宫中,她在唐三儿前边或在唐三儿隔壁,唐三儿总是错开,见不到她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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