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夕阳红

第34章


    “怎么办?”小罗扬扬眉毛,拍了拍刚刚拿到的公费口袋,豪放的说:“胖子吴写了这
么一大堆,你猜是为什么?不过要敲敲我的竹杠而已,他们算准了,我们该发公费了,又知
道我小罗最爱请客,所以借题发挥,找到了我来作东道!这又有什么关系,请就请吧!”
    “请就请吧,你的口气不小,”杨明远说:“你算了没有,一共到底有多少人?我初步
估计,起码十五个人以上,假若还要喝酒的话,你这个月的公费大概就该全体报销了!”
    “报销就报销!”小罗洒脱的摔摔袖子:“一个月的公费,换一次豪举的请客,过
瘾!”
    “过瘾?”王孝城笑著说:“花光了再去当裤子吧!”
    小罗昂头一笑,把公费塞进了衣服口袋里,向门口走去,一面得意洋洋的摇头晃脑的念
著李白的诗: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星期六,在磐溪的茶馆里,真可说是盛会。十五、六个学生把那间小茶馆闹得天翻地
覆,他们把桌子并拢起来,坐成了一圈,喝茶的喝茶,喝酒的喝酒,几盘瓜子,只那么一
卷,就全光了。小罗站在人群中,派头十足,拚命叫老板拿酒来,瓜子来,花生来!
    “只管拿来,只管拿来,有我付帐!”他拍著胸口,好像他是个百万富豪。梦竹也来
了,她穿件白底子粉红碎花的旗袍,依然垂著两条大发辫。脸上没有任何脂粉,水红色的嘴
唇和面颊仍旧显得红滟滟的。眉线分明的两道眉毛下,是对清澈如水的大眼睛,她文文静静
的坐在那儿,用一种旁观者的态度,悠然的望著那群笑闹著的大学生。她的旁边,就坐著杨
明远和王孝城。小罗张牙舞爪的跑来跑去,拚命鼓励大家“多吃一点”。“不要怕!你们尽
管吃,这一个小东道我小罗还做得起。伙计,再拿一盘五香豆腐干来!”几度夕烟红31/78
    王孝城望望杨明远,压低声音说:“他又犯毛病了,饶请了客,还得挨骂,你看吧!”
    梦竹也已经知道“五香豆腐干”的典故,不禁抿著嘴微微一笑。明远把头靠近她,微笑
著说:
    “你看他阔气得很,是吧?他床上的棉絮都没有,就睡在木板上,他美其名为:‘四大
皆空’!所谓四大,是说床上空,衣柜空,荷包空和头脑空!”
    梦竹忍不住笑了,抬起眼睛来,她看到坐在她对面的一个人,正用对深湛的眼睛,默默
的注视著她。她和他的眼光才接触,就又是一阵莫名其妙的心跳。可是他连招呼都没有打,
好像根本不太认得她似的,又垂下头去,闷闷的喝著酒。她有些发怔,偷偷的窥视著他,他
的脸色微微发青,大概是酒喝得太多的关系,那对漂亮的黑眼睛里充塞著迷离和落寞。低著
头,他只顾著喝酒,仿佛在这儿的目的,就只有喝酒这唯一一件事。小罗几杯下肚,已经有
些醉了,站在桌子旁边,他开始指手划脚的述说老鼠趣事:
    “……喝,一包那么好的五香豆腐干,就全请了耗子了,你们说冤不冤……”“我的天
哪,”萧燕坐在小罗旁边,叹了口气说:“他老兄怎么专拣该避讳的说呢!”说著,她拉了
拉小罗的长衫下摆:“你就坐下来,安安静静的喝两杯怎么样?”
    “别拉我!”小罗低下头来说:“我的衣服不经拉,一拉就破,我可只有这一百零一
件,拉破了没得换。”
    “我的天哪!”萧燕摇著头叫。
    桌子的另一边,有五六个学生开始谈起时局来,许鹤龄也加入了关于时局的讨论。这一
谈就勾起了许多人的愁怀和愤怒,骂日本鬼子的,摩拳擦掌的,越谈越激烈。一个半醉的同
学开始唱起流亡三部曲来: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儿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这一唱,大家都感染了那份兴奋和伤感。因为大部份的学生,都是流亡学生,人人都有
一番国仇家恨,也都饱尝离家背井和颠沛流浪的滋味。于是,一部份人加入了合唱,还有些
埋头喝酒。桌上的气氛由欢乐一转而为沉重感伤。一个戴眼镜的学生,也就是外号叫特宝
的,握著酒杯,摇头晃脑了半天,嘴里念念有辞:“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
平……”
    然后,突然间冒出了两句诗来:
    “遍地烽烟家万里,锦江数见菊花开……”
    念完,瞪瞪眼睛,又开始“仄仄平平”起来,原来他在作诗,显然这首诗很难完成,作
了半天也不得要领,只一个劲儿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然后,他推了推坐在他身边的
何慕天,嚷著说:“喂喂,我这首诗怎么只有两句呀?还有两句到哪里去了?”“我怎么知
道?”何慕天闷闷的说,仍然埋头喝他的酒。
    “我知道。”一个矮个子说。
    “到哪里去了?”戴眼镜的伸过头去。
    “给耗子偷吃了!”许多人笑了,这一笑,才把那浓重的感伤味儿赶走了不少。王孝城
和小罗争论起白杨和舒绣文的戏,这一争论,大家都纷纷参加意见,桌上重新热闹起来,嗑
著瓜子,吃著花生米,一杯茶,或一杯酒,天南地北的聊聊,这是件大乐事。胖子吴提议的
说:“我们来组织个南北社如何?”
    “什么南北社?”小罗问。
    “南北者,天南地北,瞎扯一番之意也。”胖子吴说:“我们这些爱聊的,来一个定期
聚会,例如每个星期六,在茶馆中聚聚,谈谈,轮流作东请客,不是别有滋味吗?”
    “对!”小罗一拍桌子,高兴的大叫:“这样,每星期六都有得吃了,赞成赞成!南北
社,不如叫龙门社。”
    “叫什么社?”萧燕没听清楚。
    “龙门者,摆龙门阵之意也。”小罗学著胖子吴酸溜溜的说。“我的天哪!”萧燕眨眨
眼睛,闪动著小酒涡叫。
    夏季的午后,天气变幻莫定,带著雨意的风开始从嘉陵江畔卷了过来,乌云层层堆积,
天色立即显得昏暗阴沉,远处的山谷里,雷声隐隐的在响著。
    “要下雨了。”何慕天抬起头来,望著外面说。这是今天他第一次自动的开口说话。
    确实,要下雨了,一阵电光夹著一声雷响,大雨顷刻间倾盆而下,雨点打击在屋顶上,
由清晰的叮咚之声转为哗啦一片,疾风钻进了茶馆,扫进不少雨滴。顿时间,暑气全消而凉
风使人人都精神一振。小罗高兴的扬著头大叫:
    “过瘾,过瘾!”“好一阵及时雨!”胖子吴和小罗呼应著。
    梦竹凝视著窗外的雨帘,一条一条的雨线密密的把空间铺满,透过雨,远山半隐半现的
浮在白蒙蒙的雾气里。茶馆外的草地上,雨水把绿草打得摇摇摆摆,一棵老榆树飘坠下几片
黄叶。这一阵雨并没有持续太久,二十分钟后,雨过云收,太阳又穿出了云层,重新闪熠的
照灼著。屋檐上仍然滴滴答答的滴著水,青草经过一番洗涤,绿得分外可爱,在阳光下娇柔
的晃动。一群群的麻雀,鼓噪的在榆树上下翻飞嘻闹。“好美!这世界!”何慕天啜了一口
酒,望著外面说。“但是,只是我们看见的这一面!你怎能望著茁长的青草树木,看著翻飞
的蛱蝶蜻蜓,想像著血腥一片的战场?”掉转头来,他的眼光似有意又无意的在梦竹脸上溜
了一圈,梦竹立即垂下了眼帘,注视著桌上的杯筷。
    “慕天,想作诗吗?”戴眼镜的特宝鼓励的问。
    “今天肚子里只有酒,没有诗。”何慕天说。
    “诗?”胖子吴扬起头来,指著梦竹说:“这里有一位女诗人,你们可别错过,她父亲
是有名的诗人,她是家学渊源,女中的著名才女!”“是吗?”特宝傻傻的伸过头来,从眼
镜片底下盯著梦竹看,好像要研究一下她的真实性似的。
    “李小姐,作一首如何?”胖子吴问:“来一首夏日即景好了。”“谁说我会作诗?”
梦竹逃避的说:“我倒听说你们之中有一个人外号叫小李白。”“这儿就是!”特宝推了何
慕天一把,何慕天正举著酒杯,被他一推,洒了一衣服的酒。何慕天掏出手帕来,慢条斯理
的擦著衣襟上的酒,特宝还不住的嚷著:“小李白!你就作他一首给李小姐听听!”“我没
有诗,只有酒。”何慕天淡淡的说,仍然在抹拭著衣服上的酒。可是,接著,他就豪放的一
仰头,念了两句:“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都是相思意!”念完,他直视著梦竹,眼
睛奇异的闪烁著,里面似乎包含了几千几万种思想和言语。梦竹愣了愣,心脏又反常的加快
了跳动,一种突然而来的激情使她兴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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