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夕阳红

第35章


她大胆的迎接著何慕天逼视过来的目光,勇敢的
回视著他。然后,她把两条小辫子往脑后一摔,用种挑战似的口气说:“我不喜欢感伤味太
重的诗词,何必一定要‘为赋新词’而‘强说愁’呢?既然世界是美的,就应该承认它美,
是不是?”她用手指指窗外,那儿未干的雨珠仍然在青草上闪耀,一对粉蝶在短篱边追逐。
她望著,亮晶晶的眼睛里含著笑意,仰了仰头,她用清脆的声音念出四句话:
    “雨余芳草润,
    风定落花香,时见双飞蝶,翩翻绕短墙。”
    念完,她看看何慕天,嫣然一笑,说:
    “我胡诌的,别笑哦!”
    特宝把眼镜取下来,仔细看了梦竹一眼,又把眼镜戴上,摇头晃脑,仄仄平平”的审核
梦竹的诗错了格式没有,接著就一拍桌子,对何慕天大叫:
    “小何,咱们的中国文学系,惭愧!”
    何慕天不说话,只深深的凝视著梦竹,好长一段时间,他才垂下眼睛,注视著酒杯里的
液体。他的脸色更加苍白,酒似乎无法染红他的面颊,那对黑眼珠迷蒙得奇怪。从他的神情
看,他似乎突然的萧索了起来,显得那样的无精打采,从这一刻起,一直到他们的欢聚结
束,他没有再讲过一句话。
    聚会结束时,已经是明月初升的时候,小罗跑去结了帐,把整个公费口袋倾倒在柜台
上,还差了好几块钱,小罗笑嘻嘻的说:“欠了,你记帐吧,下次还!”
    王孝城走上前去,把差的额数补足了。然后和大家走出茶馆,一行人仍然嘻嘻哈哈的谈
不完,中大的学生需要渡江回校,小罗、杨明远和王孝城则可直接回艺专,大家在茶馆门口
分了手,梦竹既然住在沙坪坝,当然由中大的负责送回家。小罗等正要走,何慕天把小罗喊
住了:
    “有你一封信。”
    他递了一个信封给小罗,就返身和中大的学生坐上了渡船。梦竹站在船舷边,风把她额
前的短发吹得飘飞不已,水中,一弯明月在摇晃动荡。她注视著水,却从眼角偷偷的望著何
慕天,后者正斜靠在船头,寥落而寂寞的仰视著天上,有份淡淡的抑郁。她下意识的抬头看
看天,除了一弯孤月,和几点疏疏落落的星光之外,天上什么都没有。船里胖子吴在唱著京
戏,哼哼唧唧的,特宝还在平平仄仄,念念有辞的作他那首没完成的诗,萧燕在轻唱著“燕
双飞”。
    船抵了岸,大家下了船,胖子吴说:
    “李小姐,和我们一起再玩玩吧,散散步如何?”
    “不,不行了,我必须马上回去,已经太晚了!”梦竹说著,飘了何慕天一眼,何慕天
漠然的看著嘉陵江,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梦竹的话。“那么,我送你回去。”胖子吴说。
    “不,不,不用了,”梦竹说,失望使她的心脏绞紧:“镇里的路很好走,我可以自己
回去!”她再悄悄的扫了何慕天一眼,后者正全神集中的望著岸边的草丛,草丛里,无数的
萤火虫在闪烁。“那么,我们就真不送了,”胖子吴洒脱的说:“再见!下星期希望再一起
玩!”“再见,”梦竹挥挥手,孤独的向镇上走去,心底惘然若失。萤火虫在她脚下前前后
后的绕著。萤火虫,萤火虫就那么好看吗?她咬住嘴唇,心底空洞而迷茫,孤寂和失意的感
觉混合了夜色,对她重重叠叠的包围过来。几度夕烟红32/78
    小罗和明远等回到宿舍。小罗往空床上一躺,拆开了何慕天递给他的信封。一张大额的
钞票落了下来,数额和他付出的差不多,他愕然的跳了起来,愤怒的说:
    “什么话?以为我小罗请不起客吗?”
    可是,接著,一张信笺也落下来,他拾起一看,上面潦草的写著几句话:“相信我们都
同样漠视金钱,假若能用金钱买来快乐,相
    信我们都不会吝啬区区的几块钱。可是,钱对我的意义
    和你的意义又不太相同,我从来不虞匮乏,但却能了解
    连买一支‘艺专牌香烟’的钱都没有时是何滋味,假若
    你看得起我,像我对你的欣赏同样深厚,那么请让我付
    这次的茶酒之资。我冒昧的把钱这样给你,因为我把你
    当作知己,相信你必定能了解,而不会以我的行为为忤。慕天”
    小罗抬起头来,把信笺给王孝城和杨明远看,一面用手枕著头,瞪著天花板凝思。王孝
城看完后,叹了口气说:
    “这是一个有心人,我欣赏他!”
    杨明远哼了一声,向窗口走去,一面说:
    “阔公子的作风,反正他有钱,怎样做出来都漂亮!”
    “你对他有成见,”王孝城说:“我看得出来,你不知道看他什么地方不顺眼!”“才
没有呢,只觉得他有点怪里怪气。”明远说。
    “无论如何,”小罗从床上跳了起来,向门外走去,同时高兴的说:“我喜欢这个何慕
天!够派头,也够交情!”“你到哪里去?”王孝城问。
    “买香烟!”小罗扬了扬那张钞票,又大声嚷著说:“今天晚上,请全宿舍吃担担面消
夜!”
    “天哪,”王孝城望著他的背影说:“四大皆空,没办法,只能四大皆空!”
    15
    何慕天跨进了沙坪坝镇口上那家小茶馆,在靠窗的角落里,他的老位子上坐了下来。茶
馆的小伙计不待吩咐,就依照何慕天的习惯,送上一壶白干,一盘卤菜,和一碟花生。何慕
天靠进椅子里,慢慢的斟上一杯酒,寥落的啜著。窗子外面,可以看见青石板的小路,路边
是平伸出去的绿色草坪,一直延展到嘉陵江畔。江边的路并不平整,曲折凹凸,沿著河岸,
疏疏落落的有些白杨,也有些柳树。柳条长长的飘著,在初秋的晚风中摇曳。晚霞正在天边
燃烧,一层又一层的红云重重堆积,落日圆而大,迅速的从半空向地平线坠落。何慕天用手
支著下巴,静静的凝视著窗外的景致,凝视著那晚霞由鲜红变为绛紫,凝视著那落日一分一
厘的被地平线所吞噬,直至完全隐没。天色暗淡下来了,苍茫的暮色缓慢而从容的在草地
上、柳条间散布开来。何慕天重新斟满了杯子,略微烦躁的啜了一口,下意识的看看腕表:
差一刻六点!今天她迟了,为什么?或者,她取消了今天的定时散步?仰靠在椅子里,他阖
了阖眼睛,酒使他心头热烘烘的,血管里奔流的血液似乎比往日更加迅速。“我是怎么回
事?中了邪吗?”他喃喃的,无声的自问了一句,睁开眼睛,又情不自禁的对窗外的小路望
去,空空的石板上,盛著逐渐加浓的暮色,除此之外,别无所有。
    一声叹息,他干了杯子,再斟一杯。期待的情绪使他烦躁不安,每一个毛孔里似乎都有
小虫子在钻动,令人无法平静。酒,徒然的让情绪更加紧张和不耐,心头的火仿佛燃烧得更
厉害了。“我是怎么回事?”再自问了一句,蹙起眉头,他又干了一杯酒。抬起眼睛来,他
不经心的对窗外一扫,忽然间,所有的神经细胞都振作了。
    梦竹正缓缓的沿著石板小路走过去,她穿著件白色小碎花的洋装,戴著顶宽边的大草
帽,步履袅娜轻盈,从容不迫的,不慌不忙的走著。距离茶馆不远的地方,她似乎略微停顿
了一下,接著,就把那顶大草帽解了下来,拿在手上,乌黑的发辫垂在胸前,末梢扎著水红
色的绸结。“一只小粉蝶儿”,这是大家给她取的外号。是的,这是只小粉蝶儿,有那份翩
跹的姿态,更有那份雅致和妩媚。何慕天的酒杯停在唇边,眼睛朦胧的盯著窗外那移动著的
小巧人影。那摆动的裙幅,那忽而放在身前,忽而放在身后的大草帽,那时常摔动的辫梢,
那款娜的举止,这一切加起来,衬著暮霭和垂杨,是一幅动人的图画。他呆呆的凝视著,用
全心灵去捕捉这份神奇的、令人迷惑的美。梦竹向嘉陵江边走去,站在一棵垂杨之下,立定
了,仰首看了看正由绛紫、深红、转为黑暗的云朵,一只手拉住柳条,她四面望望,似乎在
以她那易于感受的心境,领略著大自然间的美,领略著日与夜交会时那神秘的一瞬。把辫子
拂向脑后,她不经意的回眸了小茶馆一眼。当然,她不会发现躲在那茶馆里凝视著她的何慕
天。掉回头,她的注意力被嘉陵江吸引过去了,可能水面有什么东西让她感到了兴趣,她伫
立良久,就向前走去,岸边有石级可以下到水边。每天早晨,这石级上是妇人们洗衣聚集之
所,捣衣之声杂著笑语,老远都可听到。现在,水边一定是空无一人的,但她沿著石级走了
下去,那高高的河堤遮住了她,他看不见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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