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夕阳红

第36章


    他轻吐了口气,才发现一直停在嘴边的酒杯,下意识的啜了一口,他放下杯子,抬起眼
睛,正好看到梦竹那黑色的头,一步步的从河堤后升了上来。用手托住下巴,他定定的凝视
著,虽然隔著那么远的距离,他仍可看出她手中握著一朵新采撷的小蓝花。她步上石级,倚
在柳树上,十分闲暇而又十分悠然自在的,把那朵花送到鼻端去轻嗅。他无法看清她的面
目,但他脑中已勾划出她的神态:那舒朗的两道眉毛,那含著笑意的大眼睛,和若有所思的
神情……接著,她的腰肢微微一旋,裙子摆了摆,大草帽系于脑后,又开始沿著石板小路向
前走去。她几乎已经走到他的视线之外了,可是,她突然站定,回头张望,于是,何慕天看
到有一个小脚的老妇人,正急急的向梦竹赶去,走到梦竹身边,那老妇人站住了,不知对梦
竹说了些什么,梦竹顿时跺跺脚,一扭头又要继续她的散步。老妇人伸手抓住了她,似乎在
劝说,又劝又拉,大概想把她拉回镇里。梦竹好像是生气了,她连连的摇头,要摆脱老妇人
的拉扯,两人在路上磨菇了好半天。然后,梦竹毅然的一摔头,狠狠的跺了一下脚,跟著老
妇人向镇里走去。她们从小茶馆的窗前擦过,何慕天抓住了梦竹和老妇人间几句对白的声
浪:“奶妈!你不会说我不在家呀?”
    “好小姐,你妈的那份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叫我找你回去,我有什么办法?高家的
又坐在堂屋里等……”
    “你说找不到不就行了?”
    “好小姐,你妈那个脾气我受不了呀……”
    何慕天目送她们的影子消失在暮色昏茫的小街道里,靠进椅子中,他没来由的长叹了一
声,然后坐正身子,握起酒杯,一伸脖子把整杯都灌了下去。掏出一张钞票,压在酒壶下
面,他站起身来,摔了摔袖子,向茶馆门外走去。
    暮色已经布满了空旷的原野。远山隐约,杨柳堆烟。夜暮在不知不觉中缓缓来临。何慕
天带著三分酒意,沿著石板小路,向梦竹站过的那棵柳树下走去。走了几步,他看到石板路
上躺著一样东西,拾了起来,是梦竹的那朵蓝色的小花。他审视著这朵花,蓝色的花瓣向外
铺开,微微卷曲,如同木耳边一般。浅黄色的花心伸了出来,在晚风中楚楚可怜的颤动。他
站住,靠在柳树上,和梦竹做过的一般,把花朵送到鼻子前面,没有嗅它,而是轻轻的在唇
际摩擦。
    夜来了,何慕天回到宿舍里,打开柜子,把那朵蓝色的小花放进一个精致的、雕刻著小
天使的木匣子里。在那木匣中,有他逐日收集的一些东西:一条缎带,一朵枯萎的菊花,半
枝折断的杨柳,一条白底子碎花的麻纱小手帕,还有一张纸,上面是一阕涂得乱七八糟的
词,他还记得梦竹靠在杨柳上,拿著铅笔,涂涂抹抹的写这阕词的神情。词的题目是“杨
花”,内容隐约可辨,大致是:
    “春漠漠,香云吹断红文幕,红文幕,一帘残梦,任
    他飘泊!轻狂不奈东风恶,蜂黄蝶粉同零落,同零落,满池
    萍水,夕阳楼阁!”
    他不知道为什么她写完了,却不要了,随手那么一扔,让它被风卷去。他锁好了匣子,
和衣躺在床上,却看到枕头边放著一封信,一看信封寄自昆明,和那熟悉的笔迹,他就没有
心情拆阅了。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他脑子里是成千成万张相同的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和那两条摆动的发辫。
    “我是怎么回事?”他自问,摔摔头。“近来,我是真的疯了!”瞪视著桌上的桐油
灯,他一动也不动的躺著,接著,就猛的坐起来,拆开了那封信,下决心似的抽出信笺,看
了下去,信写得十分简单:“慕天:暑假一别,将近三个月了,你总共写了一封信,该
    信连标点在内,是二十七个字。想必你忙于作诗填词了,
    是不是?‘家’是你厌倦的,我知道。‘我’也是你厌倦的,我
    也知道。未来的那条小生命,大概也是你厌倦的。如今,
    家只是你的经济供应站,是吗?不过,记住,我是你家
    三媒六聘娶过去的,你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我总之
    是你的妻子,别以为你在重庆的所行所为我看不见,我
    想你了解我的个性的,你还是安份一点好。
    另汇上本月份你所需之款项。即祝
    健康
    蕴文”
    看完了信,一种强烈的愤恨和反感抓住了他,还是那种口吻!还是那副态度!他眼前立
即浮起蕴文那向上挑起的浓眉,和圆睁著的大眼睛:“我要这样,就是这样!”
    “去你的吧!”他把信撕碎了,往字纸篓里扔去。蕴文,婚前的她又是副什么样子?专
横、跋扈、而美丽。大眼睛一瞪,浓眉一掀,别有种巾帼英雄的味儿。可是,自己为什么从
来无法“爱”上她?大家说她是美人,追求她的人那么多,可是自己就无法“爱”上她!两
家联婚之议一起,他还记得在她家客厅里,她大胆而专制的逼视著他,强逼他回答她的问
题:“你爱不爱我?你说!马上说!”几度夕烟红33/78
    “不知道!”他平心回答。
    “什么叫不知道?”她的大眼睛圆睁睁的盯著他,有股恶狠狠的味道,乌黑而卷曲的睫
毛翘得像两排黑色的羽毛扇。虽凶狠,却美丽,美得使人迷惑。她的身子倚著他,脸贴近
他,火剪烫过的头发拂著他的下颚,那股脂粉的香味冲进他的鼻子,使他不止迷惑,而且晕
眩。“你说!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不知道!”他固执的说,但她的野性和美丽确
实使他感到刺激和心动。“还不知道?”她挑起眉毛凝视他,然后眯起眼睛,点点头说:
“我会让你知道!”她会让他“知道”?没有,她没有让他“知道”,她只让他“迷糊”。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她缠住他,不给他喘息的时间,也不给他思索的时间。她的浓眉大眼
整日整夜浮在他面前,她执拗而带著命令的声调每分每秒响在他的耳边,她的大裙子,她的
艳丽和服装,她惯用的香水气味,她喜欢跳的舞曲,她的这个,她的那个,把他层层包裹,
紧紧卷住。她是世家之女,他是世家之子,她的姐夫是他的好友,一切顺理成章,他们在昆
明结了婚,那是民国卅一年的春天。他永不能忘记婚礼上她那对盛满了胜利之色的眼睛,和
洞房中她的“迫供”:“你现在知道了吗?”“知道什么?”他装傻。
    “你爱不爱我?”“不爱你怎么会娶你?”
    “那么,你说你爱我,你说你生命里只会有我一个,你说你将终身臣服于我,不再对任
何别的女人看一眼。”
    “何必要说?我已经娶了你,你当然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不行!你一定要说!我
要亲耳听你说!”
    “何必呢?这没有意义。”
    “谁说没有意义?”她的大眼睛逼视著他,充满了固执和坚定:“你要说!你一定要
说!我非听你说不可!”“没道理的事!”他皱起眉头。
    “没道理的事吗?”她的头俯近了他,美丽的脸庞贴在他的眼前,那对大而黑的眸子直
射入他的眼底:“你不说吗?你不肯说吗?你不爱我吗?”
    “好的,我爱。”他屈服了。
    “你生命里只有我一个?”
    “我生命里只有你一个。”
    “你永不爱别人?”“当然。”“你将为我做一切的事?”
    “一切?”他问。“嗯,一切。”“别傻了!”他抱起她,抛在床上。
    “不,你要说!”她固执的。
    “说什么?”“你将为我做一切的事!”
    他望著她,她躺在床上,瞪著大眼睛,任性,坚决,而美丽。像一只漂亮的、带著几分
原始的野性的雌豹!那脸庞上有著热情的火焰,周身都放著青春的热力,是一团燃烧著的
火,那眼睛里也有著火,可以烧熔一切的东西。
    他再度屈服了。“我将为你做一切的事!”他闷闷的说。
    她一下子卷到他面前,拥住了他,她的胳膊缠著他的脖子,她的嘴唇堵住了他的,那火
似的身子紧贴著他,她的长睫毛抬了起来,他望著她,看到的是一个征服者的眼睛,里面盛
著的不是属于女性的柔情,而是属于胜利的骄傲。
    这就是他的妻子,一个征服者!在她面前,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丈夫,他必须习惯于
她的命令语气,她的骄傲神态,和她那带著点虐待性的感情。一次,她坐在梳妆台前梳头
发,梳子不小心落到地下,她从镜子里望著他,静静的用她那习惯性的命令态度说:
    “慕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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