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夕阳红

第53章


    “好,”终于,他说:“我地址给你,但是非不得已,你还是不必写信来,因为我可能
一到家,几句话一讲,交代清楚了就要往回头走。你知道,路上来回的时间就要一个月,我
还是有熟人的车子可以搭,万一再碰到点事情耽误呢?所以,我不会在家中停留的。”“可
是,你总要给我地址。”
    “那——好吧。”她眨动著眼睛,泪珠仍然挂在睫毛上。把头靠在他的胸前,她静静的
依偎著他。他动了动,她立即抓紧他,轻声的,做梦似的说:“别动,别离开我。”她叹息
一声。“但愿今夜无限的长,永不要天亮,那么,你就一直在我身边,不能离开。”
    他用手抚摩著她的头发,那一头浓发正自自然然的披在背上,像黑色的瀑布般泻开。他
的下颚靠著她的头发,轻轻的在她的发际摩擦。她闭上眼睛,手环在他的腰上。好久好久之
后,才轻轻的,呓语般的说:
    “你走了,我就天天坐在窗子前面,天天,时时,刻刻!等你回来。你一天不回来,我
就一天不能好好的吃,好好的睡,只要你想著,我是怎样的期盼著你,你就不会在外面多事
停留。你知道,虽然我们缺少一道法律的手续,但,我已经是你的妻子。只要你常常想,为
了你,我——只要你常常想别忘了我!别负了我!别忘了我,别负了我!别忘了我,别负了
——”他弯下身子,嘴唇一下子堵住了那絮叨不停的小嘴,然后,他强烈的,炙热的,狂猛
的吻她。炉火烧得很旺,熊熊的炉火照射之下,她的脸上有他的影子,他的脸上也有她的。
室内暖气腾腾,她的面颊在发热,胸中似乎也烧著一盆火,那样熊熊的,炙烈的。他的嘴唇
紧紧的压著她,在她的唇上揉擦,那男性的胳膊像铁索般箍紧了她。她头中昏沉四肢松懈,
身子软而无力的贴著他的。
    天蒙蒙的亮了,桌上的灯仍然在燃著。昏黄的光线在晓色中显得更加朦胧。窗纸被曙光
染成了灰白色,远处,一声鸡啼引起了各处晨鸡的响应。
    “我该走了。”他说:“七点钟就要开车。”
    “不。”她说:“有雾,车子不能准时开。”
    “你看错了。”他轻声的:“今天不会有雾,窗纸上那么亮,太阳都快出来了。”“是
吗?”“嗯。”“再睡五分钟,然后我送你去搭车。”
    他吻她。轻轻的、低低的、温柔的,在她耳边念了一阕“如梦令”:“颠倒镜鸾钗凤,
纤手玉台呵冻,惜别尽俄延,也只一声珍重!如梦如梦,传语晓寒休送!”
    天是真的亮了。梦竹坐在小屋的窗前,用手托著下巴,呆呆的凝视著远山被暮色所吞
噬。室内是暗沉沉的,没有点灯,也没有炉火,冷冰冰的空气和浓成一团的暮色胶冻在一
起。窗口的风很大,窗棂被吹得格格作响。敞开的窗子迎进一屋子的冷风,梦竹端坐在风口
之中,却寂然不为所动。几度夕烟红48/78
    一声门响,奶妈闪身进屋,关上了房门,立即惊呼著说:
    “梦竹!你在干什么?”
    “没有干什么。”梦竹幽幽的说。
    “这房里是怎么了?好像比外面还冷。你这样开著窗子吹风,是想送命吗?”奶妈叫著
说,走上前去,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把窗子关上。“奶妈,你少管我。”梦竹不耐的说,想阻
止奶妈关窗子,但窗子已经关上了。奶妈还特地把窗栓都闩好,推了推,关得很牢了,才回
过身子来,用手摸摸梦竹的手,又是一声惊呼:“看你!手都冻成冰柱了,你简直是找死!
梦竹呀梦竹,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这样不会招呼自己呢?奶妈要是一天不来,你就一天
不知道是怎么过的,这样怎生是好呢?何慕天要是再不回来,你要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了。
火也不起,灯也不点,大概饭也没吃,是不是?”
    梦竹仍然坐在窗口的椅子上,只是把原来朝向窗外的脸转向屋里,木木的坐在那儿,一
声也不响。奶妈跺跺脚,叹了口气,先把灯点上,捻亮了灯芯,放在桌子上。再忙著把火盆
烧著了,鼓著腮帮子,把火吹得旺旺的。走到梦竹身边,摇著她说:“坐到火边上来,好不
好?”
    “奶妈,你就别管我吧!”梦竹不耐烦的皱皱眉。
    “我不管你,我不管你谁管你呢?”奶妈说:“如果慕天回来了,我就不管你!反正有
他会管你。现在,我怎能不管你呢?看你瘦得这副样子,整个脸庞上就只剩下一对大眼睛
了。等到慕天回来,该都认不出你了!”
    “你少说几句好不好?”梦竹蹙紧眉头说,烦躁的站起身来,把椅子拉到火边。“我不
说,”奶妈叽咕著:“我就不说,我才不爱说呢!只要慕天回来,跟你结了婚,我也就了了
一件心事,你们少夫少妻和和气气过日子,我也安安心心去侍候你妈去。不在你眼睛前面惹
你讨厌,只等慕天回来,我就什么都不管,也什么都不说了!”“奶妈!”梦竹喊:“叫你
不要说!叫你不要说!叫你不要说!”喊著,她一下子垂下头,把脸埋进手心里,重重的啜
泣起来。“哟哟,你这是怎么了?”奶妈慌了手脚,赶过去,抚著梦竹的肩膀说:“好好
的,又哭什么?别哭别哭,都是我不好,老奶妈以后就再不说了,行不行?别哭别哭,哭起
来像个小娃娃了。”“奶妈!”梦竹哭著喊:“他不会回来了,他不会回来了,我知道!今
天已经第三十八天了!他一定不会回来了!准是他家里不让他娶我……”“哎呀,梦竹,你
就是成天呆坐著胡思乱想。怎么会呢?慕天那孩子不是个负心人,奶妈对他放得了心,当初
才会帮你逃出去。你想,昆明到这儿那里是一个月可以来回的呢?人家走上两三个月都是平
常的……”
    “不!不!不!你不知道!”拚命的摇头:“他有车可搭,不像别人要用走的,一个月
来回是足够了!他说过三十天之内一定回来!现在,他是不会回来的了!或者路上出了事,
他们说渝昆路上有土匪,他或者给土匪绑票了,杀掉了!”
    “阿弥陀佛!”奶妈呼出一口长气:“好小姐,你这是何苦呢?空口白舌的咒人家!”
    “但是,他为什么还不回来?还不回来?还不回来?”
    “不要急,小姐,说不定明天就回来了,你也该弄得整整齐齐,吃点东西,别让他回来
看到你这样惨兮兮的,对不对?来,你坐在这里烤烤火,我去给你弄点东西吃!”
    “你不要费事了吧,”梦竹瞪著炉火说:“我什么都吃不下,一点胃口都没有!”“吃
不下,饿著也不是办法呀!”奶妈说著,已挪动著笨重的小脚,自顾自的走了出去。
    当奶妈端著碗热气腾腾的面走进来时,梦竹正坐在桌子前面,握著笔,对著油灯发愣。
灯下,一张空白的信笺正平摊著,奶妈把面放在梦竹手边,说:
    “来,先趁热吃了,再写信!”
    “我不想吃。”梦竹无精打采的说。
    “吃一点,胃口就会提起来了。”奶妈好言好语的劝著。
    梦竹对那碗面注视了几分钟,终于,叹了口气,放下笔,拿起筷子来,在碗中挑著面
条,挑了半天,没有吃进一口。奶妈忍不住了,说:“梦竹,你在洗筷子吗?”
    梦竹不经心的望了奶妈一眼,低下头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把碗推开说:“吃不下,
胃里不舒服,想吐。”
    “你别是生病了?”奶妈担心的说,用手摸摸梦竹的头:“自己不爱惜身体,有一顿没
一顿的,又在风口里吹风,再像上回那样病一场就好了。”
    “没病,”梦竹躲开奶妈的手,继续对著信纸发呆,好半天,皱皱眉说:“那个桐油灯
烧起来有个怪味道,闻得我头晕。”
    “你的身体是越来越坏了,”奶妈说:“我看你怎么办才好?”梦竹用手托著下巴,盯
著那张信纸,盯著盯著,她的眼睛迷糊了,提起笔来,她在信纸上胡乱的画著。一张男性的
脸,鼻子,眼睛,眉毛……。咬著嘴唇,她凝视著自己画出来的脸谱,又用笔在那张脸谱上
一阵乱涂,涂成漆黑一团,嘴里喃喃的,无声的问著:“你为什么还不回来?还不回来?还
不回来?”
    “梦竹,你这是写的什么信呀?”奶妈伸过头来问。
    “你少管我的事!”梦竹没好气的说。
    “好好,我不管,我不管!”奶妈也翘起了嘴,一面收拾梦竹的碗筷,嘴里嘟囔著: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望了望那碗几乎没动过的面,她又心软了:“梦竹,你不吃
东西怎么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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