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夕阳红

第82章


几度夕烟红73/78
    “你别爱管别人的闲事!”男的说。“理他干嘛!看著我!”接著,是女的一阵轻笑,
和低低的一句:“噢,你没刮胡子!”
    杨明远又纵声的笑了起来,多滑稽!他们在草丛中研究有没有刮胡子,却骂他是发神
经,真不知道谁有神经!
    “你听,他在笑。”女的说。
    “你怎么对他那么有兴趣?”男的说:“别理他。坐过来一点,唱一支歌给我听。”
“唱什么?”“随便。”女的唱了,轻轻的,低柔的,一字一字的:
    “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
    我望断了遥远的云和树,
    多少的往事堪重数,你啊,你在何处?……”他听呆了。用手托著头,愣愣的望著河
水。“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断了遥远的云和树,多少的往事堪重数,你啊,你在何
处?”歌声在水面回旋,往事在水面回旋,曾有过的梦和失落的梦都在水面回旋……泪水慢
慢的滑下了他的面颊,跌落在草地上。人,怎能失落一切,失落得干干净净,像他这样?用
手捧住头,他哭了。
    “哦,”那个女的又说话了:“听!听!那个人在哭。”
    “是吗?”男的说。“我们走吧!”女的显然不安了:“有个疯子在那儿,怪可怕
的。”
    草地上一阵之声,他们站起来了。手挽著手,他们离他远远的走过去,女的披著长长的
头发,走了一段,还回头来看看他。男的把她拉走了,他听到那女的低而柔的一声:
    “你说,他会不会自杀?”
    他们走了。他仍然坐著,那女的温柔的语气引起他内心一阵激动,一个陌生的女孩子!
似乎也寄予了他一份同情。他又笑了,他嫉妒她身边的男孩子!有情的人是幸福了,老天保
佑他们!但愿“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断了遥远的云和树……”只是唱来取悦对方
的。但是,谁保险二三十年后,他们中的一个不会坐在水边凭吊著今天?
    夜深了,他站起身来,抖落毛衣上沾的露水。现在,做什么呢?该去了。另一个世界不
见得比这一个世界好,但,最起码,另一个世界是他所陌生的。慢慢的,他踱向水边,可
是,等一下,有人来了。一道强烈的电筒的光线落在他脸上,闪了他的眼睛,他吃了一惊,
愤怒的说:
    “谁?”“你在这儿干什么?”来人走近了他,是个警员。
    “不干什么。”他说。“那么,跟我来。”“凭什么?”他反抗的说:“我爱站在这
儿。”
    “站在这儿做什么?”“想问题。”“好吧,有问题别在这儿想,换个地方如何?到我
们那儿去谈谈。”警员的神态倒是和颜悦色的。
    “别管我!”他暴躁的说:“我刚刚想通。”“想通什么?”那警员显然是管定了闲
事。
    “想通了——”他冒火了:“你是个混蛋!”
    “好,”那警员的手一下扣上了他的手腕,立即紧紧的不放,说:“果然是个疯子,我
还以为他们胡扯呢!来吧!跟我来!”“我是疯子?”明远气得浑身发抖:“那么你也是疯
子。”
    “好吧,就算我是疯子,你跟我来!”
    “我不去!”明远挣扎著说:“我告诉你,你捉疯子的话,满街的人都是疯子,这世界
上没有一个人不疯,整个地球就是一个大疯人院,我现在已经待在疯人院里了,你还把我往
哪儿捉?”“瞧,”那警员自言自语:“满口疯话都出来了。”他把杨明远的手腕扣得更
紧,温和的,劝解的说:“跟我来吧,我们不会把你关进疯人院去!”
    “见了鬼!”明远叫:“疯了的不是我,是你!你抓住我做什么?白耽误了我的事
情!”
    “耽误了你什么事?”“去认识一个陌生的世界!”
    “好,好,跟我去认识去吧!”
    “放开我!”明远恼怒的大吼了起来:“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另一道电筒的光
落了下来,第二个警员出现了。
    “怎样?老李!”新来的警员说:“是不是疯子?”
    “是的,是的,去多叫几个人来!”第一个警员一叠连声的说。“不是,不是!我不是
疯子!”明远大叫。拚命的想挣扎出那警员的掌握,那警员却死死的扣住他不放,两人在岸
边挣扎看。接著,许许多多人都跑了过来,包括另外两个警员和许多看热闹的人。明远发现
自己已陷入了重重包围,跳著脚,他只能不断的大吼大叫:“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我
不是疯子!”一个警员取来一副手铐,他被铐住了。于是,他就在大吼大叫声中,被推攘
著,拉扯著,簇拥著向堤上走去。
    梦竹握著明远的信,带著一份慌乱而凄迷的心情,在街上胡乱的走了一段时间,接著,
她站住了。拭干了泪痕,她深深的呼吸,试著去思想和分析。这样茫无目的的寻找,就是跑
遍台北市,也未见得能找到。然后,她想起了王孝城。或者,明远会去看王孝城!更或者,
王孝城会留下他,这念头一经来到她的脑中,她就变得迫不及待了。叫了一辆三轮车,她跳
了上去,匆匆的报出了王孝城的住址。一面急急的催促著:“快一点!快一点!”车子如飞
的停在王孝城的门口。王孝城惊愕的接待著她,诧异的说:“怎么?这么晚——”
    “明远呢?明远来过没有?”梦竹急切的问。
    “是的,他——还没有回去吗?”
    “他什么时候来的?”“大约一个多小时以前。”
    “现在呢?”“我不知道呀,他没有回去吗?”王孝城诧异的望著梦竹。
    “他走了!他不会回去了!”梦竹语无伦次的说:“他再也不会回去了,他走了!不知
道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别慌,”王孝城安慰的说:“慢慢的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看!”梦竹把那
始终握在手中的一束信纸往王孝城手中一塞:“他留下了这个,就这样走掉了。不知道走到
什么地方去了。”王孝城迅速的把那封长信看了一遍,然后抬起头来,深思的望著梦竹。怪
不得明远的神情那么奇怪!怪不得他说话那样隐隐约约的,像在打哑谜一样!自己竟糊涂到
听不出来!从椅子里跳起来,他拉住梦竹说:
    “走!快!我们找他去!”
    “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梦竹仰起脸来问,心中燃起了一线希望。一句话把王孝城问
住了,台北市那么大,天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何况,他还很可能根本就离开了台北市!但
是,等一等!他用手拍了拍额头,明远说过些什么话?他在记忆中搜寻:一个最贫穷的人,
应该做些什么事?无人的山洞……缩在里面别出来……回家,回到来的地方去……淡水河和
嘉陵江……他猛的打了一个寒战,不祥的感觉迅速的抓住了他。
    “糟糕!他一定……”
    “他怎么?”梦竹急急的问。
    王孝城摇了摇头。“走吧!快!我们去找找看!”
    走出房门,奔向了大街,王孝城叫了一辆计程车,直驰向淡水河堤。下了车,他拉著梦
竹沿著堤边走去。梦竹开始颤栗,她知道王孝城在想些什么。抖索著嘴唇,她口齿不清的
问:“为——为——什么——到———到——河边来?”
    “他提起淡水河,”王孝城说,一面在河边搜寻的望著:“他提到淡水河和嘉陵江,还
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
    梦竹的心脏向地底下沉去,她了解这几句话的背后藏著些什么可怕的东西。她的头发
昏,手心中冒著冷汗,眼睛模糊,而步履蹒跚了。明远,明远,别做傻事!明远,明远,你
还年轻,你画家的梦想还没有实现!明远,你为什么想不开?你为什么不和我当面谈清楚?
你为什么不把你所有心里的话告诉我?风在呜咽著。河堤边冷清清的。夜色已深。越向前走
就越荒凉。水面黑黝黝的。明远,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一群人向前跑去,一对青年男女引颈向前面望,两个警员煞有介事的也往河边跑。出了
什么事?河堤边闹哄哄的围著一大群人,有人在喊叫,警员在镇压……
    “有人投了水!”王孝城说,抓住梦竹的胳膊,下意识的想阻止她继续前进。“不,
不!”梦竹呻吟著,虚弱的吊在王孝城的胳膊上。“不,不!”“不是,”青年男女中的一
个开了口:“不是投水,是一个疯子。”“疯子?”王孝城透了一口气。
    “是的,”女的说:“一个又哭又笑的疯子,警察正在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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