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夕阳红

第85章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逐渐的
清醒,逐渐的有了意识,有了感觉,有了生的意志。痛楚对他卷了过来,彻骨彻心的痛,由
于痛得太厉害,他甚至不清楚痛的发源处是在哪儿。他呻吟,蠕动,挣扎……于是,他感到
有一只清凉而柔软的小手压在自己灼热的额头上,多么舒适而熟悉的小手!他费力的要弄清
楚,这是谁?努力的睁开了眼睛,他看到的是模模糊糊的一片浓雾,雾中有一张似曾相识的
脸庞,在那儿飘浮移动。他刚刚要看清楚,一层雾涌了过来,把什么都遮盖,于是,他又觉
得痛楚。再睁开眼睛,他继续努力去搜寻那张脸庞,他看到了,找到了!温柔的眼睛,小小
的脸庞……这是她!他摇摇头,想把自己的幻象摇掉……再张开眼睛,她还在那儿,唇边有
一朵楚楚可怜的微笑,整个人影像潭水中晃动的倒影。他的嘴唇干枯欲裂,虚弱的,低低,
他吐出两个字的单音:“晓彤。”立即,他听到一个细细的、可人的声音在说:
    “我在这儿。”她在这儿!她在哪儿?他瞪大了眼睛,晓彤的脸在晃动,水波中的倒
影,摇荡著,伸缩著……他固执的盯著那动荡不已的人影,呻吟著说:“是你吗?晓彤?你
在哪儿?”
    “是我。”一只小小的手伸进了他的手掌中,一张小小的脸庞俯近了他,两颗大大的泪
珠跌碎在他的面颊上。像是突然遇到了一剂清凉剂,他陡的清醒了。是的,她在这儿,她在
这儿,她在这儿!那张美丽的小脸那么苍白!那对乌黑的眼珠那么清亮!那薄薄的嘴唇那么
可怜!他又觉得痛楚,这次,不是伤口的痛楚,而是心灵深处的痛楚。他的晓彤,他几乎失
去了的晓彤,真的竟停留在他的床边?他转动著眼珠,试著去回忆发生过的一切,霜霜,晓
白,争执,打架,小刀……他感到猝然一痛,眼前又混乱了,晓彤的影子再度像浸在潭水里
一样摇晃了起来,并且在扩大涣散中……他紧张的抓紧了晓彤的手,祈求而慌乱的喊:
    “别去!晓彤,别离开我!请你!”
    “没有,”晓彤轻轻的说,拭去了眼前的泪雾,再用小手绢擦掉魏如峰额前的冷汗。她
在床边已经停留了整整十二小时了。“我没有走,我在这儿。”她低声的说著,望著魏如峰
发著热的眼睛:“我不离开,真的,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他定定的看著晓彤,思想逐渐明朗清晰,他真的醒了。
    “晓彤!”他不信任的喊:“真的是你?”
    “是的,是的,是的,”晓彤连声的说:“你没有看见吗?我在这儿!”“完完全全的
你?”魏如峰问。
    “当然,完完全全的。”晓彤说,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但努力试著去微笑:“完完全全
的,如峰,没有少一根头发,完完全全的!”“真的吗?”魏如峰的声音在颤抖,泪水涌进
了他的眼眶中。“不再恨我?怪我?晓彤?”
    “噢!”晓彤轻喊:“别提了!让它们都过去吧!让那些可怕的事都不存在!你会很快
的再好起来,我们再一块儿玩……”“我会吗?晓彤?”他虚弱的苦笑了笑。
    “你会!你会!你会!”晓彤喊著,泪水迸流。“你一定会!你要好起来,一定要好起
来!”伏在床沿上,她再也无法忍耐,痛哭失声。一面哭著,一面喊:“你会好的,如峰,
你一定要好起来!”魏如峰抚摩著晓彤柔软的头发,他知道他的情况并不乐观。下一分钟,
他可能又要丧失知觉——或者死亡。他必须把握这清醒的一刻,把心里要说的话都说出来。
他低低的喊:
    “晓彤,听我说!晓彤!”
    晓彤哭泣著抬起泪痕遍布的脸来。
    “别哭,晓彤,也别难过。”他凝视著晓彤泪光莹然的眼睛。“如果我已经走到了生命
的尽头,能够有你的两滴眼泪,我死亦瞑目……”“噢!”晓彤喊:“这是残忍的!你要好
起来!你一定会好起来……”她抽噎著,泣不成声。几度夕烟红76/78
    “听我说,晓彤。”他尽量维持著清醒:“能看到你,知道你已经原谅了我,我还有什
么不满足?晓白这一刀,能换得你来看我,我就认为挨得太值得了!晓彤,人,都有一时的
迷失,是不是?我曾经迷失过,荒唐过,像杜妮……”
    “别提了!如峰,不要再提了!”
    “好的,别提了!”魏如峰喘了口气:“晓彤,让那一个坏的魏如峰被晓白杀死吧,让
那个好的我留下来!干干净净的我,纯纯洁洁的我,能够配得上你的我!”
    “哦,如峰,哦!”晓彤哭著喊,把面颊贴在魏如峰的脸上,眼泪弄湿了魏如峰的脸,
流进了他的嘴唇里。“我从没有恨过你,如峰,我从没有!”
    “是吗?”魏如峰微笑了。“还能有比这句话更美丽的话吗?晓彤,我从没有觉得我的
生命像现在这样充实过!”
    “以后,你的生命都会充实了,是不是?”晓彤提著心问。
    “还有以后吗?”“有的,一定有!”魏如峰深深的叹了口气,他的意识在涣散,视力
在模糊……他知道他又将失去知觉和思想,甚至于生命……他渴切的说:“晓彤,让我看看
你!我看不清你!”
    晓彤抬起头来,靠近魏如峰,半跪在地板上,让魏如峰的脸和她的只距离一两尺。魏如
峰的眼睛在她脸上上上下下的巡逡著,然后,他低声的说:
    “为我笑一笑,晓彤,我好久没看到你笑了。”
    晓彤笑了,含著泪笑了。
    “你真美!”魏如峰说,视力渐渐的模糊,思想也在逐渐的消失。“你真美!真好!真
可爱!”他闭上了眼睛,像是睡著了,好半天,才又轻轻的叫:
    “晓彤!你在吗?”“在。”“完完全全的?”“完完全全的!”“心呢?也在吗?”
晓彤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在这儿!和我的人在一起!”
    魏如峰的嘴角浮起了一个平静的微笑,头安安静静的倚在枕头里,他睡著了。晓彤在床
边默立了好几分钟,然后,她放下他的手来,把棉被给他拉好。她就坐在一边望著他。好久
好久,她忽然惊跳了起来,魏如峰的脸色显得那么平静,平静得奇怪。他完了!她迅速的想
著,嘴唇失去了血色,伸过手去,她颤栗的把手按在他的额头上。额上是清凉的,本来的灼
热已经没有了。她的心向地下沉,他完了!她昏乱的想。发狂般的按著叫人铃。护士来了,
医生也来了。医生拿起魏如峰的手来诊了诊脉,又试了试他的热度,然后,他抬起头来,望
著颤栗著的晓彤,慢吞吞的说:“小姐,你可以不再流泪了。恭喜你,他已经平安的度过了
危险期。”晓彤愣了两秒钟,接著,她仰首向天,低低的说:
    “我知道他会好,我知道他一定会好!”
    双腿一软,她又昏倒了过去。尾声
    民国五十二年秋。这是中部的一座小山,山上有一个规模还不太小的佛寺。寺中的主持
人是个老和尚,名叫逸云法师,为人十分诙谐幽默,因为博览群书,所以学问和风度都很
好,而且非常健谈。另外,逸云法师还酷爱下围棋,如果碰到了势均力敌的对手,他可以一
下就是七、八盘,连念经打坐的时间都忘得干干净净。这是个秋日的黄昏,在寺门前面的一
棵老松树之下,逸云法师又在下围棋了。他的对方是一个四十六、七岁的中年男人,穿著件
中式的长衫,两鬓微斑,个子颀长,有一对深湛的眼睛,看起来恂恂儒雅,像一个哲学家。
    “叫吃!”逸云法师下了一个棋子,十分得意,指指棋盘说:“你瞧,这一颗子把这整
个棱角的颓势都挽救过来了,你这个角又丢了。看样子,这盘你没什么希望,金角银边草肚
皮,你就是肚子大,角和边都完了。”
    何慕天一声不响,慢吞吞的在棋盘上落了一个子,逸云法师皱皱眉,伸长脖子,研究了
大半天,一拍膝头,叹口气说:“糟糕!马失前蹄,这一下完了!”“所以,”何慕天沉静
的说:“当一盘棋没有成定局的时候,最好别先下断语,要知道一盘棋千变万化,不是你能
预先知道结局的!”逸云法师凝视著何慕天。
    “何先生,你到这儿来也快一年了,许多时候,我觉得你满肚子机锋,满脑子哲理,或
者,你该属于佛家的人。”
    “天下本一家,为什么还要把‘佛家’划成一个小圈子呢?”何慕天笑笑说,望著山坡
上的石级。“怎么样?逸云法师?这一盘你认输了吧?我们也该结束了,假如我的眼力不
错,我有个朋友上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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