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想录

第96章


你不要太多地折磨自己,你让我睁开了眼睛,这是你的生命在开花,你得到了我追求一生却始终不曾得到的东西。 
  爱,尤其是像你有的那种对祖国、对事业的爱,要战胜疾病,战胜死亡! 
  问候你的老父亲,你的病对他是多大的打击!三年前他回国讲学即将结束的时候在广州病倒,是你接他回去就医,那时我患骨折,给拴在病房中牵引架上动弹不得,少同你们联系。行动不便,讲话困难,他一直同你相依为命。他为你的病“落过几回泪”,这情景我想象得到。虽然还有你姐姐和你哥哥,可是他多么需要你!你真能撇开他“走得心安理得”吗?但愿你的“耐力”、你们一家人的“耐力”能创造奇迹! 
  一九八六年一月二十五日   
  可怕的现实主义   
  二月十四日《大公报》头版头条新闻有一个这样的标题:《北京惩处作恶衙内》。原来在上海有三名“强奸、流氓犯”给判了死刑,其中有两名是高干子弟。到十九日这三名犯人真的给送往刑场枪决了,于是大家拍手称快,说是“大得人心,大快民意”。这几天到处议论纷纷,没有人不关心这件事情。当然各有各的看法,没有经过充分讨论,还不会有一致的意见。我也读了各报评论员的文章,它们对我很有启发。但是我想来想去,还有两个问题一直得不到解决。 
  先说第一个,那就是关于“衙内”的。我最早知道衙内是从施耐庵的《水浒》来的,我读这部小说时不过十二三岁,林冲的故事使我入迷,我爱英雄,所以我憎恨高衙内父子和陆谦、富安之类的走狗,可以说印象很深,至今还忘不了。我还看过一些公案小说,如《彭公案》、《施公案》,书中也有强占民女的恶霸、衙内、采花贼等等,这类人在地方戏中,我也见到不少,他们都不是单干户,大都没有好下场。我从未想过要做他们那样的人。解放后衙内仍然常在戏曲舞台上出现,而且似乎更多了些,可能是为了反映旧社会的黑暗、腐败的现象吧。但是我过目就忘,今天还在我眼前“活灵活现”的就只有一个杨衙内,那是由于川剧名丑笑非同志精彩的演技。这出戏叫《谭记儿》,人物还是从元代戏剧家关汉卿的名剧《望江亭》里来的。一个高衙内,一个杨衙内,刻画得十分逼真,非常出色,却都是元代作家塑造出来的人物。我很奇怪这两位大作家当时怎样深入生活,进行创作,居然写出了几百年以后在社会主义社会中“活动”的人,即使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衙内坐摩托车或者小轿车,开家庭舞会,住高级宾馆是关、施两位所梦想不到的,但他们的所作所为始终跳不出那两位作家的掌心。作为一个读者,我理解关、施二公当初塑造那两个衙内是在鞭挞他们,批判他们,绝非拿他们做学习的榜样。可是现在偏偏有人要学他们而且学得很像,好像两部作品就是为这些人写的一样,人物的思想、感情、心境、人事关系又是那么近似。我读报上发表的几篇报道,有些地方读来读去始终弄不明白,总觉得有些话没有讲出来,后来我想起《水浒》,找出来翻了翻,来龙去脉,讲得清清楚楚,我才恍然大悟。 
  这是因为什么?因为什么?……难道不就是讲真话的作用吗?……难道不就是现实主义作品的伟大成就吗? 
  我今天才理解现实主义的威力。可怕的现实主义! 
  然而现代的衙内究竟是怎样“成长”起来的?这个问题我仍然没有完全解决,我还在思考。 
  二月二十二日   
  衙内   
  的问题其实我已经想了多时了。每当报纸沉默的时候,小道消息就特别活跃,“某某人的儿子做了什么事情”,“某某人的儿子给抓起来了”,这一类的话早就在人们中间传播开来。案情越传越大,终于到了公开宣判、押赴刑场的一天。那些人的儿子的确是按照一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规律慢慢成长起来的,那就是从无到有、从小到大。这一点我也懂了,渐渐地懂了。我不明白的却是另一件事。 
  从仅有的几篇内容差不多的报道中,任何读者都会看出那些年轻犯人的思想感情,那样的精神境界,真是一片漆黑,令人战栗的一片漆黑啊!残忍,贪婪,破坏,毁灭,发泄兽欲,占有一切,以损害别人为乐……那也是高衙内、杨衙内的精神状态啊! 
  报纸又沉默了,事情也应该结束了。是不是我们必须忘记它?可是我还在想,我不能不想,这样一种可怕的精神境界,怎么会发生在高干子弟的身上?怎么会出现在革命家庭的中间?有人说:“这是资本主义腐朽生活方式对青年人的影响。”那么我们不妨堵住这个口子试试看。不过高衙内、杨衙内以及各式各样的衙内都是旧中国封建主义的土特产,因此要搞好清洁卫生,还是要大反封建主义。 
  是的,要反封建主义,不管它穿什么样的新式服装,封建主义总是封建主义,衙内总是衙内。 
  二月二十三日   
  牛棚   
  别人说我坚强,其实我脆弱,或者可以说有时也很软弱,举一个例子:春节期间在电视节目里一连几天听见人唱“样板戏”,听了几段,上床后我就做了一个“文革”的梦,我和熟人们都给关在里交代自己的罪行。一觉醒来,心还在咚咚地跳,我连忙背诵“最高指示”,但只背出一句,我就完全清醒了。我松了一口气,知道大唱“样板戏”的时代已经过去,牛棚也早给拆掉了,我才高兴地下床穿衣服。 
  第二天有位朋友来找我。我谈起这个梦,他笑着说:“还是那句老话:你心有余悸嘛。”这朋友也是一个知识分子,他的遭遇比我的好不了多少。他的笑却引起我的反感,我反问:“难道你就没有余悸?” 
  他收敛了笑容,过了一会,才说:“五十年代,我万万想不到会有‘文化大革命’。今后,我又能够向你保证什么呢?我只能说我决不再进牛棚。” 
  “那么你是想消极抵抗吗?” 
  他理直气壮地回答:“倘使没有牛,那么也就用不着‘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天将了。” 
  我们又谈到所谓衙内的一些事情,当时衙内尚未处决,但关于判决的各种小道消息已经在社会上传开。他认识两衙内中的一个,但并不熟,他说:“是不是可以说他也是受害者?” 
  “是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方式的受害者吗?”我问。 
  “不,我是说:‘文化大革命的受害者’,可以这样说吗?” 
  “为什么?” 
  “因为那些年他们让这个‘大革命’抓在手里,抛来抛去,一上一下,一下一上。他们认为自己受了不公平的待遇,不甘心,存心向别人报复,干出了种种坏事。” 
  “不,我不同意。你我不是也受了不公平的待遇吗?” 
  “你我不同,你我是长了尾巴的知识分子。他们出身好,父母为人民立过功。” 
  “那么是不是你我还要进牛棚割掉尾巴?” 
  他没有做声。他似乎回答不出来了。 
  客人告辞以后,我还坐在沙发上胡思乱想。 
  “难道我还要准备再进牛棚吗?”我越想越糊涂了。 
  二月二十五日   
  纪念(1)   
  近来几次梦见自己回到大唱“样板戏”的日子,醒来我总感觉心情很不舒畅。二十年了!怎么我还是这样软弱?在上一篇“随想”里我提到重进“牛棚”割尾巴的事。难道我真相信知识分子都有一条应当割掉的叫做“知识”的尾巴吗?请不要笑我愚蠢,有一个时期,一个相当长的时期,我的确相信过,我甚至下过决心要让人割掉尾巴,所以二十年前我给关进“牛棚”以后,还甘心做一辈子的“牛”,认为自己低人一等,而且十分羡慕那些自认为比我高一等的人。当时只有他们才有资格唱“样板戏”,哼“样板戏”。无怪乎最近听见人唱“样板戏”,即使是清唱也罢,我就记起我们曾经有过一个任意划分人的等级的时代,一个把“知识”当做罪恶的尾巴的时代。那难熬的、可怕的十年像一些巨大的鬼影又在我的眼前出现了。我才明白我上次说“牛棚早给拆掉”,只是一句空话。那十年中间我进过各种各样的“牛棚”,只要有人作为“牛”给揪了出来,什么房子都可以成为“牛棚”,无所谓“修”,也无所谓“拆”。我至今心有余悸,只能说明我不坚强,或者我很软弱。但是十年中间我究竟见过多少坚强的人?经过接连不断的大大小小的运动之后,我的不少熟人身上那一点锋芒都给磨光了。有人“画地为牢”,大家都不敢走出那个圈圈,仿佛我们还生活在周文王的时代①。包括我在内,我们都害怕“造反派”的“勒令”,这“勒令”其实也不过是一种封建的手段(“四人帮”贩卖的全是封建的土产)。在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们的眼睛应该睁大了,应该是真正“雪亮”的了。即使过去的许多“看牛人”现在还在各处活动,好像在等待什么,但只要我们不再走进“牛棚”,任何人的“金口玉言”,都不会有变人为兽的魔法。没有牛,再多的“看牛人”也起不了作用! 
  问题在于我们要严肃地对待自己,我们要尊重自己。能做到这样,就用不着害怕什么了。我那位决心“不再进牛棚”的朋友可能很有道理,我对他有了更多的好感。 
  下一次他来探病,我继续同他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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