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熙十八年。
草长莺飞的三月,西毫城北面的官道两旁已是满眼绿树红花,春意渐浓的景象。
一人单骑正沿着宽敞平直的官道往京都方向飞驰而来。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才刺透遥远的天际线,仿佛下一秒就捕捉到了这个略显孤寂的身影,赤马白袍在金色光晖的映照下仿若蒙上一层醉人的光晕。
长袖轻拂,赤色烈马张开四蹄如风驰电掣般向前飞奔,宽大的白袍将山风兜起,如吃饱了风的船帆般在腾起的黄色尘烟中时隐时现。两旁的景致跳跃着向后快速消散,马上之人眼神专注的注视着正前方,对两旁的景物都未曾看上一眼。
只有在靠近长亭时,官道上缓缓前行的一众人马才让他勒住马缰,黄白色的旌旗在山风的吹拂下猎猎鸣响,他凝望片刻后,选择悄悄从另一条小道纵马而去。
此时,厚重的西毫城北门,才刚由两个城防卫士兵费力打开。在连续不断的“嘎嘎”声中,十来骑从北门奔出。
白袍青年从马背上轻跃而上,不等收缰,先向快速迎来的一位身穿淡青色箭衣的少年微微躬身行礼,“白光见过殿下。”
“免礼吧,你赶得这么急,老王爷现在都还在路上呢。”七皇子武奕上前一步,将白光拉到跟前,给了他一个熊抱。
武奕长得高大英挺,方方正正的脸庞,浓眉下的双眼清亮有神。
“我父王还沒到京城?”白光一路急行,就是想快点见到父亲,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你自己算算,你从终南山到京城,按平常速度,需要多少天?”武奕自问自答,“至少要一个半月吧?可你用了多少天?才不到一个月!”
“也是,确实快了些。”白光笑道。
“才一些?你就说,你途中跑死了几匹马吧?”在他面前,武奕没有丝毫大邑皇子的模样。
“跑死要你赔啊!”白光斜睨了他一眼。
“赔你可以啊,只要你不再回那个深山老林,我给你个马场也愿意。”武奕说大话一点都不脸红。
“你别说,这次我还就真不走了。”白光耸耸肩,“殿下说出的话可得兑现。”
“鬼才信你!”武奕挑了挑眉,虽然不相信他是说真的,但又希望他说的是真的,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喂,你是不是说真的?不准骗人啊!你自己算算看,这十四年来,你在京城住的时间全加在一起有多长?”
“我没算过,不如殿下告诉我吧。”白光微笑道,修长的双手负于身后,步伐悠闲而沉稳。
“好,我告诉你。两年,不到两年。”武奕伸出两根手指,在白光面前晃了晃,有些怅然地道:“你每次在京的时间都很短,住得最久的一次也不过三个月。你知道我有多无聊吗?可父皇又不让我去终南山找你。”
“那种清苦孤寂的山中岁月,哪是身娇体贵的皇子们过的,皇叔是因为疼你才没答应的,你可别不识好。”白光笑着轻轻拍了下武奕的肩膀。
“疼我?比疼你还要疼吗?”武奕睁大双眼,有些妒嫉的看着白光,“虽说你是长得够帅,在终南山也学了些本事,但我可是父皇亲生的啊,这难道公平吗?”
两人同一天出生,前后相差只不过半个时辰。王妃还在世的那两年,时常会带着白光去华羽宫,两人经常玩在一块,四岁时又金兰结义,皇帝还亲授二人金兰玉谱。白光每次回京,都会传书武奕,而武奕也会每次早早地等待在北门。
虽说武奕贵为皇子,但白光也是皇上亲封的世子,身份上的差异并不算太悬殊。因为父亲,也因为远超同龄人的沉稳,白光一直都恪守着上下尊卑之礼,但在豪爽率直、毫不正经的武奕面前,这些东西似乎显得有些多余,以至于严谨拘礼如白光,也会私下里偶尔和武奕开开玩笑。
“也许凭的就是我帅哪么一点点吧。”白光如刀削般的下颔微微抬起,眼角向上微挑,圆润细长的眼线带着笑意,舒展成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
武奕闻言停住脚步,接着又往后退了一步,视线从他头顶的发髻一路往下,打量完一遍又从头开始再来上一遍。
“停,停,停!你干嘛?”白光一阵恶寒,往旁边一闪,躲开了武奕视线。
“咦,真的好奇怪!你每次回来,感觉都会和上一次不一样,人一次比一次帅不说,身上的仙气也越来越浓了。”他故意将这个“咦”字的尾音拖得很长,又以一种夸张的语调说出,而在说到“仙气也越来越浓时”,又露出一副羡慕嫉妒的癫狂表情。
“没办法,我天生丽质啊!”白光特意做出一副骄傲的表情,“殿下如觉着自卑,大可命令我再上终南山。”
“我才不会那样做,因为那样对我没好处。”武奕一声坏笑,凑到白光面前,“我早就想好了……我若看你不顺眼,我就禁你的足。”
白光闻言在大白天的太阳底下打了个哆嗦,“哎哟,你能不能别用这种语气说这种雌雄不分的话?”
武奕难得见他这副表情,不禁“哈哈哈哈……”笑得差点岔气。
白光看着他,一阵叹息后又摇了摇头。
“你什么意思?”武奕停住笑,看着他。
“我是想说,你到底神经有多大条?”白光低头看着自己的棉布鞋履,“殿下是不是要带着我一直这么走到崇华门?”
“哦,抱歉!光顾着说话了。”武奕如梦初醒,赶忙命随从将早就备好的马车赶了过来,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
“还是老样子吗?”武奕问道。
白光点了点头。
以往每次回来,白光都会先入宫向皇上请安,将在终南山学艺的情景以及天机道人的事情禀告给皇上,虽然天机道人除了让白光代请圣安外什么都沒说。
而这次回京,是因道长告知父亲要从北境前线回京。
临走时,天机道人对他说了一段话,“既便令尊不回,你也该走了。像你这样的天赋,老夫能教你这么多年,也是生平之傲事。如今你艺成下山,这次一走,就不用再回来了。从今往后,希望你能守住本性,无论将来发生什么,都不可生出执念。白家世代忠良,老朽希望在你身上得到延续和传承,让天下人看到,原来忠诚也是可以永续相传的。”
道长的最后一句话,白起没怎么懂。但这么多年来,这样的话他听得多了,头几年年幼时,他还会问,但道长只是凝眸远望,不发一言,再后来他就不问了,知道问与不问,结果都是一样。
如同往常一样,白光默默听完,挥泪告别下山。
连日来臀不离鞍的急行,此刻坐在绵软的马车座垫上,疲惫从心底漫了上来,象这早春的蔓䕨般往四肢百骸疯长攀爬,白光靠在软枕上,头挨着车窗坚硬的花梨木框,闭目任由思绪在脑海中纷扰纠缠。
武奕也不去打扰他,将车帘掀开一个小角,静静地看着外面。
也不知过了多久,车上的静谧突然被打破,只听“啪”的一声闷响,紧接着四平八稳的马车骤然停了下来,武奕因惯性身子急往右前方倾倒,人差点摔下马车。
“怎么回事?”武奕沉声问道。
“回殿下,前面有人挡住道了。”随从的语气中带着些许惊惶。
“挡道?”武奕皱着浓眉想了想,“衙门的人吗?”
大邑朝中规定,如果是京兆尹府缉拿凶犯,城防军惩戒街头斗殴、没火缉盗等维护京城安防之类的事才会暂时设置路障、封锁街道,剩下的就只有皇上出巡清肃沿途街道路口了,连太子出行都没这个资格。武奕早上给父皇请过安,知道此刻他正在太乙宫早朝听政,断无此刻御驾出巡的可能。
“不、不是的……”随从正想解释,武奕已经掀起车帘下了车,他绕到马车前方,只见街心有个少年蜷缩在地上,身上的青布棉褂破旧不堪,此刻正一动不动,头上还在汩汩往外冒着血,看样子人已昏死过去。
白光这时也跟了过来,他走到这个仆人身边,蹲了下来,先翻开他眼皮瞧了瞧,又给他探了探脉,然后随手在他胸前点了几下,此人头上刚才还在冒的血便停了下来。他又招手让几个王府随从将此人抬到路边,接着又低声叮嘱了几句。
路边有人在远远的看着,脖子伸得老长,时而低声交谈,就是不敢靠前。
武奕有些生气,天子脚下,血溅街头竟然无人过问。他游目四顾,很快就发现不远处的春兰坊附近围了一堆人,从里面不时传出来喝骂之声,便向白光使了使眼色,大步向着人群走去。
武奕拨开众人挤了进去,只见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正注视着离他十尺开外的一名女子,嘴角噙着不怀好意的笑,女子半坐在青砖地面上,看不清脸。
男子一身华服,腰上玉带松松的糸着,满带的金玉在阳光下刺人眼球,里面雪白的中衣清晰可见。束发的镏金碧玉发环未及整理,几络长发遮在狭长苍白的脸上,更增添了几分狠戾之色。
“大清早的鬼哭狼嚎,扰了我家公子的好梦,公子沒责怪你不说,还诚意相邀,而你却如此不知好歹!”青年男子身旁的一位随从恶狠狠地说着,边说还不忘往自己主子这边看看。
原来又是哪家的富贵公子看上了春兰阁的姑娘,武奕暗暗思忖,这在京城也是司空见惯了的,只要不是强抢,对方自己也愿意,倒也算不上什么事。
“哼!诚意相邀?有你们这么邀的吗?”女子声音清脆,非常悦耳动听。她半蹲在地上,几次试图站起身来,最后都未能如愿,应该是腿部受了伤。
她侧蹲在地,武奕只看得到她的侧脸,长长的乌发散落下来,能看到的只是一个大概的脸部轮廓,但正因为看不清,反倒让人生出无穷的遐想。
“你想要本公子怎么邀?”青年男子这时说话了,脸上仍然带着笑,语气却清冷逼人,“你一个女孩子家,衣容不整的坐在这大街上,终归不是太好,我们还是去楼上详谈如何?”男子露出一脸诚挚的表情,说出的话也带着商询的口吻。
“刚才我已经说过了,不去!”女子面无惧色,眸中满是愤怒,她眼光往围在四周的人群中快速扫过,瞬间就捕捉到了一身白衣,身形修长挺拔,静静站在武奕身旁的白光。
他是如此的与众不同,即使将他放在万千的人流之中,也能让人于不经意的一瞥中,轻易地将目光定格在他的身上。
女子这一回眸,整张脸就一览无遗的展现在武奕的面前,让他不由心口一颤,这是一张素淡的脸,却能带给人最原始也最惊心动魄的视觉冲击,不施脂粉却惊艳逼人,明明对你横眉冷眼却能使你顿生怜惜。
“这位公子,你来评评理。”女子看着白光,一双妙目流光溢彩,她指着青年男子道,“小女子初到京城,与他不曾相识,怎想初次见面之下,他便出言强相邀请,小女子自然不从,他便指使下人动手强迫。我家小童苦苦哀求,却让他们一顿暴打,丟在路边。这天子脚下难道也无王法了吗?”说完哀恸不已,嘤嘤啜泣起来。
围观的众人此时全都看向白光,见他一袭白衣,虽显得气度不凡,却是平民装扮,心怕惹祸上身,不由都往后退了几步,瞬间将白光和武奕留在了中央。
这时再看起来,人群围住的就变成了青年贵公子、少女,再加上后来的白光与武奕了。
白光原本只是跟着武奕来看看的,根本就没有打算插手此事。他知道有伸张正义、好打不平的七皇子在,基本上不会有自己什么事。可如今人家姑娘都指名道姓了,如再置身事外,装做什么都没看见,怎么都说不过去。况且这种事情发生在皇权巍巍的京都,自己既然看到了,怎么都得管上一管的。
他侧头看了武奕一眼,武奕却担头专注的看着天空,一副事不关己爱理不理的表情。
白光在心中一声叹息,知道自己这个“好”兄长这次是只准备做个看戏的了。他两头各看了一眼,接着一声不响地往少女那边走去,来到少女跟前,二话不说,一只手陡然向她大腿伸去……。
“你……你要干嘛?”女子花容失色,身子不由自主往后缩了缩。
“别叫!”白光低沉的声音似乎带着某种魔力,女子听后仿若中了定身术般再也不动半分,怔怔的看着伸向自己的那只手在眼前变大,然后大腿上便传过来一阵轻微而舒适的触感,这种感觉短暂而又强烈,竟让她有点走神。
“好了,你现在站起来试试。”声音依旧很低沉,像飘在某个遥远的空间,朦胧又让人心悸。
“什么?”女子未及回神,茫然的问道。
白光伸手微抬女子上臂,将她轻轻托起。“你可以走了。”语气还是淡淡的,视线却注视着某个无关紧要的地方,既不看眼前的女子也毫不在意不远处的青年男子,仿佛从一开始他们就不曾存在一般。
“我走了……你怎么办?”女子边说边活动着双腿,她惊㤉的发现,刚才只要一动就痛的锥心的双腿现在竟然奇迹般的恢复如初了。
“想走?”另一个随从怒极反笑,“你过来!”他向白光招了招手。
白光非常听话地向他走去,“停,停,停!”随从见他都快撞向自己了,又连忙加赶紧地阻止。
白光在他身前两尺停了下来,另三名随从也站起身来,将白光团团围在中央。青年男子看着白光,冷冷笑了笑,往后退了几步,双手负于背后,准备看接下来上演的好戏。
女子没走,她看着白光被围,脑海中马上浮现出他被狂虐的惨相,顿时既急又悔,眼神无助而又满怀希冀的看着四周,希望有人能在此刻挺身而出,在她的眼神注视下,众人又往后不约而同地退了几步,人人屏声静气,既不敢出手相助又不愿错过眼前的好戏,周围突然变得安静起来。
就在这时……
女子看到了突兀的立在场中,依旧好整以暇,饶有兴致等着开场好戏的武奕。
“喂,你怎么不去帮忙啊!”女子记得此人当时与白光是站在一块儿的,应该相互认识。
“我为什么要去帮忙?”武奕看着女子,言笑晏晏。
“你们不是认识吗,也算是朋友吧,朋友有难,不应该去帮吗?”女子又气又急地质问武奕。
“你怎么知道是他有难?也许有难的另有其人呢?他英雄救美,我横插一杠,岂不坏了他的好事?”武奕看着气得花枝乱颤的女子,心中只觉暗暗好笑。
女子狠狠瞪了武奕一眼,银牙紧咬,只得转头指着青年男子,大声道,“不关他的事,你们放了他,我跟你们走就……”
女子话末说完,人群中突然一阵骚动,众人自动向两旁分开,连接玉禾主街的入口有几骑马奔了过来,当先开道的两人跳下马背,将后面一个青年男子“扶”了下来。
青年男子二十出头的年纪,头上束发的玉环碧蓝如波,一身赭色衣袍华贵夺目,黄岗玉腰带上镶满了圆润细小的水纹东珠,加上俊朗的外表,修长的身躯,让整个人显得气度高贵不凡。
刚才还背负双手,悠悠然准备看出好戏的男子赶忙紧走几步,在赭袍青年身前深躹一礼,恭声问安,“邢贶见过临王殿下。”
“还不叫你的人滚开?”三皇子武邺沉声喝道,他看了看武奕,却先向白光走去。
“微臣见过临王殿下。”白光抱拳微微躬身行礼。
“勿须多礼,光弟一路风尘劳顿,却还让这些不长眼的低贱东西烦扰。”武邺握着白光的手,一副亲和的模样,“没耽搁你进宫向父皇请安吧?”
“见过三哥,”武奕这时走了过来,笑嘻嘻的道,“父皇这会正在早朝呢,哪有时间见他?三哥放心,不耽误的。”
“好你个老七,”武邺指着他,“光弟每次回来你都不告诉我,只顾自己偷偷摸摸的去相会……”
“三哥说什么呢,光弟又不是我姘头,”武奕还是嘻嘻笑着,一脸的不正经,“你成天政务繁多,这种迎来送往的小事哪敢让你操心,还是我这个闲散之人来做比较合适。”
“就你嘴贫。”这句话很中听,武邺笑着骂了一句。
不过武奕也并非全是瞎说。邑帝见他成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样子,就想着让他管些差事,但武奕总是推辞说有太子和临王替父皇分忧,自己只想做个闲散皇子,再说先不说去管这些事了,只要想想就会觉得头疼。邑帝听他说得诚恳,平日里又宠着他,思虑良久后,只得神色复杂的默然允准。
邢贶被三人晾在一边,这给了他绞尽脑汁思索的时间。他不是个莽撞的人,行事也不高调张扬。但他有个缺点,色心极重。家中已纳了几房妻妾且个个都有几分姿色,按说也足够缠住他不去外头猎艳寻欢了,可这个邢贶却偏偏好个鲜口,日子一长就腻了。闲下来时便在京都四周转悠,西毫城这种场子都集中在西街的春兰坊,春兰阁也算是其中有数的几家之一。他一进门就点了人家阁中的头牌喜鹊,这个喜鹊也不亏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人长得千娇百媚不说,服侍起人来也极有一套,邢贶舒爽之下,当夜便在她房中留了宿。
谁知一夜颠鸾倒凰后,到天明时刚想合眼小憩,便被隔间断断续续压抑的啜泣声吵得无法安睡,邢贶便叫来随从去探看究竟,随从一去后不久将一个少女连拉带拽拖了过来。邢贶一见那少女,立时惊为天人,只觉喜鹊与她相比实在判若云泥,言语之中便有了将她留下来的意思,女子哪里肯从,趁几人不备便挣脱钳制,一路踉踉跄跄仓惶逃到这里,不想情急之中扭到了大腿,这才有了刚才的一幕。
邢贶既没见过武奕,也没见过白光,两人又是一身常服,他便以为不过是市井中爱管闲事、不知死活的愣头少年。但听到武邺称呼其中一个为七弟,而对这个叫光弟的人显得更为客气和重视,他才猛然想起一个人来,一时头上冷汗涔涔。连忙赶紧上前,低头深深揖下行礼,语声恭肃道:“邢贶见过康王殿下,见过小王爷。”
白光不着痕迹地将手从武邺掌中抽了出来,向着邢贶点了点头,便静静退到了一旁。
“你是怎么管教你的下人的?”武邺声色俱厉地斥责着邢贶,“如此下作之事你都听之任之,不知道的人会怎么想?你们邢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武邺一番斥责,短短的几句话便将强抢民女的屎盆子全都扣在了邢贶的几个下人们的身上,而将邢贶从里面完全摘了出来,撇得一干二净,只担了个御下不严的小小罪责。
“是,是,小的回去以后必将严加管教。”邢贶顺坡下驴,一连迭声的应着。
“谁说让你自己管教了?送去京兆府衙,依罪论处!”武邺厉声道。
“是,是,小的这就将人带过去。”邢贶躬身领了命,就要将几个随从带走。
“喂……”明明该受处罚的是邢贶,现在被这个临王一搅和,变成了全是下人们的过错。女子只觉心中郁愤难忍,正要出言阻拦,却一眼瞥见白光对她轻轻摇了摇头,到了唇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怎么?姑娘还有事?”武邺看着女子,语调清冷地问道。
“她能有什么事,只是当众受辱有些难为情罢了。”武奕笑着抢先说道。
武邺不再理她,笑着对白光道,“光弟刚回京,一定有诸多安排,等你过几天得空了,本王再设宴为你接风。”说完又向武奕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转身上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光拱手相送,待几骑从街道的拐角处消失不见后才抬起头来。此时人群早已散去,武奕的几个随从此时已将受伤的小童抬了过来。
女子珠泪盈眶,向着白光和武奕盈盈拜倒,“多谢二位公子搭救,大恩大德,容儿此生不忘!”她刚才又是殿下又是小王爷的听得有点头晕,也不太懂两人的来头到底有多大,怕一个不妥叫错了冒犯了恩人,便只以公子相称。
“别,别,我可没帮你什么。”武奕双手直摇,干脆退后几步躲在了白光身后。
白光不去管他,示意女子起身,问道:“在这京城中,可有什么亲戚朋友?”
“我和弟弟小童从邕州逃荒而来,京中有家远房亲戚。但照着地址寻找,就是这里了。”女子边说边用手指着春兰阁,声音中带着甸南女子的软糯酥甜。
白光又细细询问后才知道,原来邕州正在闹旱灾,灾情后来又波及黎、叙两州,数万家庭受到灾情影响,几乎家家有丧亲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女子叫月容儿,父母将最后一点粮食留给了她和弟弟小童,自己却活活饿死在逃荒的途中。
容儿和弟弟小童含泪将父母草草安葬后,一路乞讨,千辛万苦来到京城,准备投靠已多年未联络的远房亲戚,却发现地址上的地方哪还有什么民居,全都变成了莺歌艳舞、卖笑买醉的风月场所。
春兰阁的老鸨见容儿和小童衣衫褴褛,在阁门前驻留凝望,久久不去,便前去询问,容儿告之实情后,老鸨见她姿容出众,就有意相留。姐弟二人多日粒米未进,早已饿得头昏眼花,再也挪不动半步,容儿无奈之下只得答应,但事先向老鸨声明绝不卖身,否则宁愿饿死也不进春兰阁。
春兰阁中的小姐本就有两种,一种靠色相揽客赚钱,另一种则凭出色的才艺吸引风雅之士捧场打赏。像春兰阁这种大场子,有专门教习女子唱曲跳舞的师傳。只要姿色出众,不通音律也无关紧要,师傅自会尽心教到你会为止。像容儿这种姿容的,不要说春兰阁,就是整个京都的所有秦楼楚馆,只怕再难找出第二个来,只要好生调教,说不定将来会成为名动京都的伶人。想到此处,老鸨自然满口答应,并让小童也留了下来,安排在厨房跑腿打杂,而容儿的房间就安排在喜鹊的隔壁。
邢贶留宿的这天晚上,恰好是容儿姐弟俩进春兰阁的第一天。才到及笄之年的容儿想起过世的父母,想到年幼的小童,以及命运多舛的将来,不禁悲从心来,忍不住就哭了起来……。
小童听到动静赶出来时,见到姐姐被几个男人试图扛走,连忙挡住去路,向邢贶磕头苦苦哀求。没想到几人放下容儿,将小童一顿暴打后丢在街心……。
白光静静听她讲完,沉吟良久后才道,“小童头部受到重击,需尽快医治。姑娘若不介意,不如先暂住敝府养伤,容后再慢慢寻找亲人如何?”
容儿深知,这场风波之后,春兰阁自不敢再留她,小童重伤在身,京都无人可以依靠,自己这种小地方逃荒过来的弱女子除了等死,就只剩自尽了。
但现在白光话里的意思不但准备收留两人,似乎还愿意为小童疗伤,容儿感激得泪眼婆娑,重重跪在地上,以额触地向白光深深叩拜,“多谢公子再造之恩!以后,以后……”
“你不用太放在心上,这对我而言,只不过举手之劳而已。”白光不等她说完,淡淡打断了她。
此时,武奕才慢悠悠的走过来,让随从安排容儿姐弟俩乘坐的马车。
两人重新坐回车上,武奕看着再次如老僧禅定般的白光,轻轻叹了口气,问道,“你能不能不这么闷啊?”
“我不闷啊。”
“可我闷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啊”
武奕气苦,只得换了个话题,“难道你沒什么要问我的?”
“殿下用餐了吗?”白光将眼睁开一条缝,一本正经地问道。
“去你的!”武奕捶了他一拳,“说真的,你知道那个邢贶是谁吗?”
“知道啊,邢国公家的公子呗。”
“那你知道他有几房妻妾?”
“五房。”白光把右手五根手指都伸到武奕面前。
“喂,这你也知道?有你们终南山不清楚的事吗?”
“没有。”白光快速答道。
“你吹没吹牛,得答得上这个问题才算数。”武奕坐直身子,注视着白光,“为什么我三哥来得如此巧合?我三哥为何要帮邢贶?”
“这个不知道。”白光看着锦帘遮住的车窗,回答得清淡而快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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