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楼

第73章


   
  四牌楼 第十五章(6)   
  ……要过同妈妈、小舅他们那一辈全然不同的一种新生活,首先是一种全新的感情生活,一种从坦诚地对待生命本体最深层的渴望所引发出的真正称得上是美好的生活!也许,将来有一天她会把那种生活体验像玛格丽特·杜拉斯般地写出来,或许还要超出那个已然是满脸皱纹的法国老太婆的笔力,并不是为了让世界惊奇,更不是为了让小舅惭愧,而仅仅是为了欣悦自己的灵魂…… 
  4 
  那个拐角。那条街的那个拐角。人行道边的栅栏上,常跳坐上一些个小学生,栅栏便像五线谱,小学生便像音符。一种都市的旋律。 
  拐过去,栅栏消失。有个铺面,不是汽车司机,谁注意?吃了一惊。正弯腰在那里撬汽车轮胎。用一根铁钎将轮胎与钢铁的轮心分离。用力。男体的美必须在用力的情况下方能生动地活现。力与美。美与力。上帝怎样造出的亚当?那样的肱二头肌、肱三头肌、斜方肌……那样的筋腱与皮肤下肌肉与筋腱的收缩与滑动……直起腰,于是有美丽的锁骨,更美丽的胸膛…… 
  男人是不是都在潜意识里默默地鉴赏每一个呈现于光线下的女人,年轻的女人,还没有衰老的老人?女人呢?常娥凑在她耳边轻轻地承认过,她喜欢过中学里的体育老师,还有游泳场的那个坐在高高的椅子上的救生员……他们的身体,是的,不是他们的面孔,首先不是他们的五官,而是他们的身体……她不感到羞耻,因为那是审美。 
  可是常嫦能懂吗?即使她懂,她意识的深处也有那个,她敢于跟最亲密的女友,跟姐妹们悄悄地说出来,并加以探讨吗?不,不可能。不要尝试跟她交流这个,哪怕是试探性的。常肯定不懂。可怜的常,她满脑子“托福”,还有GRE,还有秀水东街的美国领事馆,还有如何才能不被拒签什么的,也许将来她忽然开窍,并且后来居上,但现在她肯定还是一个软壳儿蛋,根本就还没有被生出来,别看她能一口气背出上千个英语单词,她的这部分意识还是一片漆黑。 
  大表姐蒋唱呢?现在她是广州郊区一所中学的教师,优秀班主任,姥爷姥姥要是都还活着,肯定会让整个家族的后代都向她看齐。她惊惊咋咋地跟堂弟堂妹表弟表妹们讲过,什么好端端的一个乖孩子,忽然有一天遇上了个“手抄本”,一读便变坏了,仿佛一碟没来得及搁进冰箱的豆腐,经过一个伏天的夜晚立马就馊臭难闻。当然有那样的事。但社会不能整个儿变成个大冰箱。好久好久没见着唱姐了,也许她如今的思维更立体更细腻,但是可以想见,光她的职业这一条,就决定了她不可能和自己有着同样的心理结构和思维定势。人跟人总是不同,甚至非常非常不一样,尽管他们的细胞液里有着某些相同的来源,细胞核里有着某些相似的遗传基因。 
  徒劳。企图用一根理性的针,牵着逻辑的线,缝缀内心最隐秘的欲望,使其成为一件可以展示的衣裳……没必要。就是那样。骑自行车去报社,画版式,数字数,校标题,安插图,喝茶水,聊天,开玩笑……仿佛世界上根本没有那么条街道,那么个拐角,拐过去没有那么块“汽车打气补胎”的招牌,没那么个铺面,可临到下班路过,总还是忍不住下车来。仿佛自行车出了什么毛病,又仿佛不认识路了想找人认路,最后就什么也不仿佛,站在那人行道的白蜡杆树下,痴痴地望着那修理汽车轮胎的汉子,那美丽的男性胴体,那鲜活的罗丹式的雕塑…… 
  嘹嘹很惊讶。从成都跑到北京来度暑假的二舅的儿子表哥蒋凯也很觉得古怪。小舅的宝贝儿子蒋帆还不懂得惊讶,因而只是对她们傻笑。嘹嘹和凯凯没想到在健美精英赛的场子里遇上了她和常娥,那一回的精英赛只有男子健美运动员出场。固然去看那表演的女观众并不算少,总有五分之一以上,但像她和常娥那样并非随男士而来,跑到前排就座,并且豪爽地为她们所支持的运动员拍掌乃至喝彩的女士,却绝对只是凤毛麟角。 
  那是堂而皇之地观赏男体。 
  有快感。都不错。其中有两位最雄美。 
  然而却都比不上他。 
  男性的雄美并不只在于肌肉的体积与夸张的展示。 
  是一种综合的效应。 
  男性的五官并不那么重要。关键是一定不能带女人气。绝对不应该秀媚。不能容忍没有胡须。不是一定要留着胡须,但即使剃除,也一定要有痕迹。要有明显的喉结。 
  她本并不希求什么。不希冀更多的收获。不曾幻想过奇迹。她路过那里,在白蜡杆的树阴下,仿佛偶然地在那里乘凉,或等候什么人,或者干脆什么也不仿佛,没人注意到她,她便默默地观察,静静地鉴赏。 
  他在天气不那么炎热时,便穿上背心,或圆领衫。天气转凉很久了,他依然只是圆领衫,那是有火力的男性躯体,在汗背心和圆领衫的遮蔽下,依然显露出雄壮强悍的魅力。他同来修轮胎的司机在那里说话。他在那里焊什么。他又在用铁钎子撬离轮胎和轮心。他有帮工,他在指挥,在咧着一嘴结实的白牙笑,有时候嚷起来,用力啐一口唾沫,骂街,端起一个胖大的玻璃缸子咕嘟咕嘟仰脖子喝茶……   
  四牌楼 第十五章(7)   
  她心安理得。越来越心安理得。比如在美术馆看一幅长期展览的图画或一尊圆雕。 
  但是回到家里,她常常不知道妈妈在唠叨她什么,没听见嘹嘹对她的讥笑,她发愣,灵魂深处的难言之隐使她坐立不安…… 
  好容易有一个人待在家里的机会,她便激动地打开组合柜的长条衣橱,那橱门里面有个大穿衣镜,她便仔细地从镜子里观察自己,脱了衣裳观察……她心惊肉跳,意识到自己也许完全不能唤起对方相应的审美愉悦,她羞愧,她惶急…… 
  妈妈认为她业余时间不去上自修大学的课程以谋求一个同等学力而去上文化馆的什么健美班,简直是发神经。健美班收费很高,妈妈更认为那是十足的浪费,是奢侈。 
  嘹嘹那种一个子儿不花,大把的钱挣来都攒起来的做法,就正常吗?据嘹嘹宣布他是要攒钱买房子。嘹嘹常说:“有了钱就有了一切,而一切的基石是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一辆属于自己的车子。房子里可以养妻子。车子里可以坐儿子。儿子可以开车子,我成了个老爷子,带根鱼竿子,去鱼塘边等鱼上钩的时候,我就用耳挖子,细细地掏耳屎,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妈妈听了他那一大串庸俗不堪的向往以后竟只是嘻嘻地笑,末了仅仅说:“你就不怕使劲儿大了,掏成个聋子!” 
  当然嘹嘹这些个亮出来的向往,并不一定是他心中最真实的东西,尤其不是他灵魂深处那些最浓稠的欲望,谁能窥透谁呢?在表面的奔忙停顿背后,有多少永远只属于个体的秘密? 
  爸爸死得非常之惨。在多发性脑血栓发作后便再不能说话甚至再不能有明确的表情,是眼看着一天天枯瘦干瘪,甚至腐烂(大面积的褥疮)而历经整整一个夏天和秋天才终于咽气的——妈妈在爸爸的病床边表现出惊人的传统美德,令医生、护士、同室病人和亲友们都大为感动、传为美谈。嘹嘹在意识到爸爸绝对没有治愈的希望、只是徒然地在痛苦中挨时日以后,便减退了护理爸爸的热情,最后竟至对妈妈和她说:“我不能总不去上团,总不挣钱,活人不能让死人给拴住手脚……”妈妈头一回对嘹嘹瞪圆了双眼,恨定他,并且几乎要伸手给他一记耳光,厉声叱责说:“谁是死人?你爸爸并没有死,他不能死!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嘹嘹立即认错,改口,但她知道,嘹嘹内心深处其实跟她一样,都在念叨“与其这样,不如早点闭幕”,然而妈妈却是无可怀疑地在真诚地企盼着出现奇迹……看到妈妈在那样一个已经变得丑陋不堪甚至相当恐怖的躯体上耐心地为褥疮排脓烤电,尤其是看到妈妈在电动吸痰机已经无法及时吸出爸爸喉咙中的积痰时便爽性用口对口方式为爸爸吸痰时,她都有一种大震动大悲悯充弥于整个灵魂…… 
  爸爸终于熄灭了生命之火,妈妈扑到爸爸枯槁破败的躯体上,失声痛哭;当时嘹嘹不在现场,她将妈妈劝离了爸爸遗体,妈妈同她拥抱在一起,她在痛哭之中恍恍惚惚地想:妈妈啊妈妈,爸爸的胴体那般壮美时,你怎没有尽兴地拥抱亲近他啊!你错失了多么宝贵的人生享受!那是任何职称、待遇、名誉、财富都无法比拟的啊! 
  她要竭力忘却掉病中的爸爸特别是病危的爸爸尤其是死后的爸爸的那躯体给她留下的印象。她竭力捕捉、巩固、加工、渲染爸爸生前最健康的那些个印象。在痛苦的忘却与追忆的交相挣扎中,她的灵魂便更憬悟到生命之美躯体之美的难能可贵与过时不候…… 
  奇迹是怎么出现的? 
  不知道。 
  回答不出来。 
  但奇迹确实出现了。 
  不是在梦中。 
  ……他先跟她开的口。他大摇大摆走过来,问她:“这位女士,你怎么,自行车胎瘪了,要打气么?” 
  她慌乱不堪。她只是看画儿,欣赏一具雕塑,她没想到画中人会走出来,而雕塑品会自动迎向观赏者…… 
  “你挺奇怪……开头我没在意,后来发觉了,我心里头就说:这女子好奇怪……” 
  后来他这样跟她说。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