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火的天堂

1 序曲(1)


2003年12月24日。平安夜。
    位于宁河路128号的一幢防欧式住宅突然失火。
    大火带着地狱般的气息疯狂地席卷一切,瞬间淹没了人们的视线。原本在嘉芜广场上放烟火庆祝的青年男女、老人和小孩都惊呼着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瞠目结舌地望着东方猩红色的天空。
    大火在这样一个寒冷欢愉的夜里狰狞地跳跃着,就像一个在地底蛰伏已久的魔鬼,不顾一切地释放着毁灭的欲望。巨大的火舌卷着喷射状的火星涌向天际,哔哔剥剥的声音萦绕在这个突然肃穆下来的夜里。
    没有人知道那幢华美精致的楼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震惊的人们甚至都忘记了去报警。也许大家心里都清楚就算报警大概也于事无补。
    没有用的,那样大的一场火。
    像是从地狱的最底层突然升起,疯狂而妖异。
    任何的求救都是枉然。
    熊熊火光中,依稀可以看见巨大的落地窗前有个长裙曳地犹如一朵暗夜蔷薇的女子缓缓举起了手里的抢,森森的枪口对准的方向蓦然是她自己的太阳穴。万丈火海在她身后绵延,炙热的火风掀起她闲闲披散的三千青丝。白色的天鹅绒窗帘四处飘散已经染上了火星,而她却仿佛毫不在意,缓缓地看了一眼临近的那条街上越走越远的单薄身影,安详而满足地扣下了扳指。
    明明是个无星无月无风无雪的夜。
    可是她一直都固执地认为所有的星星都在那一夜坠毁,风雪侵染了每一个人的眼睛。
    而这个时候沈南涧就会微笑着纠正她:“那是一个很安静的夜晚,我一个人坐在窗前对着茫茫夜色想念你。”
    她轻微而坚决地摇了摇头,一向清明的眼中有片刻空洞的茫然:“不,我至今依然记得星星坠毁时的声响。轰——轰——世界末日一般无休无止。”
    就在她的脚下坠毁,她惊惧地抱着凯莉在茫茫大雪中跌跌撞撞没命地往前跑,温热而粘稠的液体在她的掌心涌动,一波一波,那样的令人绝望。她亲了亲凯莉的眼睛,将她逐渐冰冷下来的脸紧贴在自己的胸口,然后继续往前奔跑。
    刺骨的寒风刀刃一般划过她的脸颊,可她丝毫不敢停顿,只是机械麻木地跑着。冷风大口大口地灌下,最后连呼吸间都觉得胸口尖锐地疼痛。
    可她停不下来。她觉得只要自己跑得足够快就一定可以赶在失去前挽回些什么。什么都好,她不能一无所有。
    ……
    全知全能的主啊,我从黑暗中求告你的名,你曾听见我的声音,我求你的解救,你不要掩耳不听。
    ……
    她的眼泪终于无措地掉下来。
    那样凌乱毫无章法而又有着刻骨悲伤的泪水汹涌地滚落。仿佛一场姗姗来迟地潮汐,积蓄着所有的力量只等着最后一个灭顶的浪潮。
    可是凯莉的身体还是一点一点冷下去。无论她怎样地呼喊呢喃,她都没有再睁开她那双明亮漆黑宛若星辰的眼睛笑嘻嘻地叫她一声“七七”。
    她跌倒在水泥路上,手背擦过粗糙结霜的路面,一阵迟钝的刺痛。她将脸埋在凯莉已经僵冷的颈项间,压抑而剧烈地哭泣,像是一头受伤的小兽。
    妈妈一定不知道她把妹妹弄丢了。那颗子弹射过来的时候,她正回过头去想最后看一眼她生活了十五年的家园。那扇雕花描金的木头门,那个还在摇晃不止的秋千,那株她可以三步爬上去的歪脖子柳树。还有窗前正目不转睛看着她们的妈妈。她丝毫没有注意到左前方正对着她们的那个黑洞般的枪口。
    ……
    “来,凯莉乖,叫姐姐。”
    “七-七。”
    “不是七七啦,是姐姐,j-i-e,姐-姐。”
    “鸡-鸡。”
    “算了,你还是叫七七吧。”
    凯瑞以手扶额无限懊丧地看着她刚刚学会说话的小妹妹。
    凯莉用她胖胖的小手紧紧地捂起了眼睛自以为很隐蔽地笑,偶尔张开一点指缝偷瞄她一眼,随即又快速地捂紧。凯瑞哭笑不得地将她搂进怀里,抬头看了看天,一阵风拂过,紫藤花的花瓣“簌簌”往下落,飘散在那段宁静的、愉悦的、永不再来的时光中。
    ……
    许无明找到凯瑞的时候,她就那么直愣愣地跪坐在地上,两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前方的虚无。天际已经有了一丝清明,他慢慢地朝她走过去。
    那是一张尚且稚嫩,泪水斑驳的脸。卷曲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睫毛上的泪水被冻住,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花,睫毛下是一双美丽无神的眼睛,幽黑而荒芜,仿佛是被浓重的哀伤一层一层刷黑的夜色。那样的触目惊心。
    许无明站在她的面前,再也挪不开脚步。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才七岁,手里捏着一朵花坐在墙头明媚地笑着,救了因为几个馒头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他。
    “我叫凯瑞,你呢?”
    她手里盛开的是那年春天第一批蔷薇花,娇艳的花朵在青葱般的指尖转来转去,她轻盈地笑着,眼里的神采成了他荒凉的一生中最动人的光。
    而现在,她正跪坐在漫天寒荒之中,一向明媚无忧的眼中充满了灰败的绝望。她正死死抱着的……是一个漂亮如洋娃娃的小孩子,脸色苍白到了透明,好像只要轻轻一戳就会消散在这个格外寒冷的清晨。她闭着眼睛就像睡着了,就像刚刚在妈妈那里拿到了圣诞礼物,带着一脸的满足安静地沉入了梦乡。
    但是……
    许无明心里“咯噔”一声。
    她青白色的嘴唇……
    她毫无起伏的胸廓……
    她睡着了。永永远远地睡去了。
    才短短一个月。他去东南亚出差才一个月,正如日中天的凯家已经再无人提及。凯家上上下下,背叛的背叛,暗杀的暗杀,瞬间倾覆。他因为远在越南,侥幸逃过一劫。
    “凯瑞”,他轻轻地唤她,心里有尖锐的疼痛。
    凯瑞把他领回家的那天,凯旭利笑眯眯地看着他:“佛经上说诸法空寂,道无明暗。以后你就叫许无明吧。”
    从此他便是他的父,给他一段全新的人生,手把手教会他一切。
    对面的楼里有灯光渐次亮起,甚至可以听到远方有脚步声正踢踢踏踏地传来。
    “凯瑞,是我,我回来了。”他再次说道。
    是啊,我回来了。
    回来的这样晚。
    她缓慢而犹疑地抬起了头,混混沌沌地看着他,然后突然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扑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她哭得哀伤而凄厉,像是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最后却都变成了闷在喉咙里一声又一声的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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