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霞满天

第43章


而当我对你的成就怀疑时,她又
那样满脸发光的赞扬你、谈你、说你。你的画,你
的设计,你的文学编撰工作……她把你说得像个世
界上唯一仅有的天才。哦,书培,在那一刹那间,我
就了解了一件事,她对你的爱决不亚于我对你的,虽
然这两种爱的性质不同。甚至于,她给我一种感觉,
她比我更爱你。我爱你,因为你是我的儿子,她爱
你,因为你是你。我爱你,还想占有你,她爱你,连
‘占有’的念头都‘不敢’有。因为,她自觉她是那
么渺小,渺小得像只蚂蚁,像一粒细沙,那一只蚂
蚁或细沙可以‘占有’‘世界’呢!书培,如果当时
我不能体会,我现在已经完全体会了。我几乎不太
能了解你怎会变成她的‘世界’?但是,我想,在她
是个小女孩儿的时候,你就已经是她的‘世界’了。
不可否认,我一直是个思想保守、生活拘谨、道
德观念深重的老人,我固执而严肃。对采芹,我从
头就不赞成,我不喜欢她的家庭,不喜欢她的父母,
不喜欢她的哥哥,也不喜欢她那段‘历史’!你是对
的,你宁可躲在台北,而不让我知道采芹的存在,你
知道这样会给我太大的打击。哦,书培,你这样
‘孝顺’我,你预备以后把采芹怎么办?当你必须面
对我的时候,你是不是就准备牺牲采芹了?你是不
是真狠得下心来打破她整个的世界?你有没有认真
衡量过,她在你的生命里,到底有多少比重?如果
你没有衡量过,我却衡量过了。我看到了那张画像,
你给她画的像,她站在彩霞满天的窗前,浑身沐浴
在金色的阳光里……发光的不是天空,而是采芹!书
培,我知道了。如果她不是你的‘世界’,她起码也
是你的‘阳光’了。这两天来,我在和我自己‘交战’,不知道我该
对这件事采取怎样的态度?但是,我不想还好,我
越想就越愤怒。对你的愤怒,对我自己的愤怒。书
培,我怎么会把你教育成这种典型?你简直把你的
父亲看成没有灵性、不懂爱情的老顽固!你居然不
敢面对我,说一句:‘我爱采芹,我要采芹,你同意,我娶她!你不
同意,我也娶她!’书培,你好没个性,好没骨气。我真不懂采芹
怎么会爱你?可是,儿子呵,我真谢谢你没有这样
做,如果你真敢这样做,你就失去你的父亲了。你
也了解这一点的,是不是?你知道我就是那样一个
老顽固的,是不是?所以,你宁可独自一个人在矛
盾和苦恼中去煎熬了?你既无法抛下采芹,你又无
法抛下老父。孩子,你岂不太苦?岂不太苦?
你该谢谢采芹的。短短半小时的会面,她征服
了我。天知道,我仍然不喜欢她的家庭、父母、哥
哥……可是,如果今年暑假,你不把她带到我面前
来,你不和她好好的完成‘佳礼’,我是不会原谅你
的!永远不会原谅你的!信已经写得太长了,我不再多说了。如果你还
有什么不了解的地方,去问采芹吧!
祝健康
父字
    又及:采芹和我谈到那张画像里的彩霞,她曾说,那
是黄昏的彩霞,因为黄昏后就是黑夜。请代我转告
她,黄昏的彩霞和清晨的彩霞都是一样的。反正,那
是你们的‘彩霞’。对一对真心相爱、终身相守的情
侣来说,不但要共有‘朝朝’,而且要共有‘暮暮’!”
书培一口气念完了这封信,忽然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水,他把头埋在膝上,让泪水一直涌出来。心里的浓雾却在慢慢的散开,散开,散开……这就是原因了!原来父亲来过了!这就是那个早晨所发生的事;先是自己留了那张混帐条子给她,然后父亲来了。于是,他的压力,父亲的压力,殷振扬的压力……他们合力把她逼走了!这就是燕青所说的压力了!这就是了!他举起那封信,忽然把自己的嘴唇紧压在那信笺上。爸爸啊!你不是老顽固,你不是!你不是!你比我更懂‘爱情”啊!你在半小时里已经体会出采芹对我的爱,我却在十几年的相处后还不了解!该死的乔书培!你既不如父亲,你也不如燕青,他们都知道采芹不会移情别恋,只有你这个荒唐的白痴,才会认为她会舍你而去!
可是,采芹在哪儿?采芹在哪儿?采芹在哪儿?
抓起了那封信,跳起身子,他冲出了房门。找采芹去!找采芹去!找采芹去!他全心灵、全意志、全思想、全感情都在呐喊著:找采芹去!彩霞满天46/48
24
采芹在医院里已经躺了四天了。
这是第四个晚上了,关若飞在病床前来来回回的踱著步子,一面打量那躺在床上,毫无生气的采芹。盐水针已经停止注射了,但是,采芹的脸色仍然和被单的颜色一样白。在那床头柜上,晚上送来的食物盘,依然一动也没动。采芹的眼睛睁著,迷迷蒙蒙的看著窗子,她似乎在想著什么,在沉思著什么,或在回忆著什么。总之,她心中有两扇门,关若飞几乎可以看到,那两扇门正紧紧的关闭著,不让外界任何的力量闯进去。终于,关若飞停止了踱步,他一下子就停在采芹面前,直瞪著采芹,他下决心的开了口:
“采芹,你听我说!”采芹受惊的把眼光从窗玻璃上收回来,落在他脸上,她眼底有著疑惑和询问的神色。
“你在医院已经躺了四天了!”他说,“你是不是一辈子预备在医院里躺下去了?”采芹闪动著睫毛,嘴唇轻轻翕动了一下,吐出了几个模糊的字:“我会好起来。”“你会好起来?”关若飞吼著,他忽然冒火了,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他直瞪著她,生气的、大声的说:“你怎么样好起来?你什么都不吃!自从进医院,你就靠生理食盐水和葡萄糖在维持著!看看你的手腕,”他捋起她的衣袖,注视著那瘦削的胳膊,整个胳膊上都又青又紫,遍是针孔:“医生说,已经没有位置可以再注射了。你为什么不吃东西?你安心要自杀是不是?我真……”他咬牙切齿:“我真窝囊透了!我真想把你丢在这里,再也不要管你了!”
她凝视著他,乌黑的眼珠里有著真诚的歉意。
“对不起,关若飞。”她温柔的低语。“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你知道?”他挑高了眉毛,声音压低了。“你知道你什么地方对不起我?”他问。“太多了!”她低叹著:“我连累你在医院里耽误时间,我让你操心,我使你无法工作……”
他摇头,对她深深的摇头,拚命的摇头。
“都不是!你最气我的是那个晚上,乔书培来的那个晚上!你凭什么把我拖出来当挡箭牌?你凭什么让那小子误会我是你的爱人?”他用手扶住她的下巴,紧盯著她的眼睛:“知道吗?采芹,我一点都不喜欢我扮演的角色,你让我窝囊透了!我越想越窝囊,越想越生气。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离开那家伙,但是,我比你更清楚,你决不是为了我!哈!”他回忆著:“那笨蛋居然把你‘给’了我,他走得真漂亮!他妈的!”他忽然冒出一句粗话,又对自己的粗话下了一个注解:“这三个字是从殷振扬那儿学来的。他妈的!”他提高了声音:“我告诉你,那个乔书培‘真’是走得漂亮,他对殷振扬讲的那几句话,我简直想为他鼓掌。真要命!采芹,你为什么不爱一个平凡一点的家伙,让我还能保持一点优越感!甚至可以自欺欺人的说服自己,你真的是爱上了我才不要他?”
采芹望著他,他这几句话竟说得她眼睛发亮。他知道她的眼睛是为乔书培而闪亮,他心中酸楚。却也为她的病情萌出了希望。进医院四天以来,这是第一次他看她眼里又冒出生命的光华。“我们办个交涉好不好?”他柔声低语:“让我去把他找来,你们有任何误会,都可以当面说说清楚!”
她惊跳,脸色顿时变得更白了,眼底的光华在一刹那间全部消失,她神经质的一把抓住床栏杆,试著要坐起来,她挣扎著,喘著气说:“你敢去找他来,我马上跳楼!”
她的神情把他吓住了,她那样认真,那样严重,显然决非虚词恐吓。他慌忙伸手压住了她,急促的说:
“好了,好了,你躺好,我是说著玩的!”
她躺平了,悲哀的看著他。
“关若飞,你并不想要我?”她凄楚的问。
“我不是不想要你,采芹,”他悲哀而坦白的回答:“你和我一样清楚我多想要你,不过,我要的不是你的躯体,是你的心。而现在……我比以前更了解你了,采芹,我——不能要你。”她软弱的叹口气,居然笑了,那笑容又寂寞又凄凉。
“我懂。”她低低的说:“你不是‘飘’里的白瑞德。”“决不是!”他同意的说,从餐盘里拿起一杯橘子汁。“喝一点水果汁,好吗?你一定要试著吃东西!”
她再叹口气,顺从的说:
“好吧,我试试看!”他扶起她的头,把杯子凑在她的唇边,她勉强的喝了一口。立即,她又呛又咳又吐又喘起来。吓得他慌忙按铃叫护士。她大吐特吐,脸由苍白而涨得通红,护士扶著她,让她吐个痛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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