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不读鲁迅 老不读胡适

第34章


我说“没有”。她就正告我,“先生还是写点罢;刘和珍生前就很爱看先生的文章。” 
  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编辑的期刊,大概是因为有始无终之故罢,销行一向就甚为寥落,然而在这样的生活艰难中,毅然预定了《莽原》全年的就有她。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能够相信真有所谓“在天之灵”,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鲁迅全集》第三卷第273页) 
  怎样与刘和珍相识的,在第三节中是这样说的: 
  她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去年夏初杨荫榆女士做女子师范大学校长,开除校中六个学生自治会职员的时候。其中的一个就是她;但是我不认识。直到后来,也许已经是刘百昭率领男女武将,强拖出校之后了,才有人指着一个学生告诉我,说:这就是刘和珍。其时我才能将姓名和实体联合起来,心中却暗自诧异。我平素想,能够不为势利所屈,反抗一广有羽翼的校长,无论如何,总该是有些桀骜锋利的,但她却常常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待到偏安于宗帽胡同,赁屋授课之后,她才始来听我的讲义,于是见面的回数就较多了,也还是始终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待到学校恢复旧观,往日的教职员以为责任已尽,准备陆续引退的时候,我才见她虑及母校的前途,黯然至于泣下。此后似乎就不相见。总之,在我的记忆上,那一次就是永别了。(《鲁迅全集》第三卷第274—275页) 
  全篇之中,就这两段是叙述性文字,自己亲历的事情的叙述。第五节中还有一段叙述性文字,不是亲历的事情,是转述,转述刘和珍死难时的情形。此外的文字,除了偶有一半句是叙述外,几乎全是激愤之语,警策之句,有的是感慨,有的是诅咒。且选几句看看: 
  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的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他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是沉默中灭亡。 
  当三个女子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的攒射中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中国军人的屠戮妇婴的伟绩,八国联军的惩创学生的武功,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 
  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徒手的请愿。人类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请愿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徒手。 
  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当局者竟会这样地凶残,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国的女性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刘和珍君!(《鲁迅全集》第三卷第273—277页) 
  说这是一篇叙述性的文章,莫若说是以事件为依托写的杂感性的文章更为恰当。这一时期,鲁迅的文章,大体说来都是杂感。所以不多写叙述性文章,也是因为他还有别一种手段,那就是写小说。许多叙述性的材料,稍加改造或虚构,写成小说了。 
  从这类杂感性的文章中,可以看出鲁迅文风的一大特质,就是深厚的古文功底,娴熟的古文笔法。其表现,一为多用古语,多用单字;二为其文句多是由古文骨架衍化而来。 
  鲁迅的这一文风特质,世人多有论述。孙伏园在《鲁迅先生逝世五周年杂感二则》里说过:从前刘半农先生赠给鲁迅先生一副联语,是“托尼思想,魏晋文章”。当时的朋友认为这副联语很恰当,鲁迅先生自己也不反对。 
  托指托尔斯泰,尼指尼采。这副联语,换成白话说就是:思想来自托尼,文章师法魏晋。也可说成:托尼式的思想,魏晋式的文章。意思都差不了多少。思想不说了,单说文章。鲁迅是如何受了魏晋文章影响的,孙伏园的看法是:   
  鲁迅的文风(2)   
  鲁迅先生研究汉魏六朝思想文艺最有心得,而且他所凭借的材料都是以前一般学人不甚注意的,例如小说、碑文、器铭等等。尤其对于碑文,他所手抄的可以说是南北朝现在碑文的全部,比任何一家搜集的都丰富。而且工作态度最为精审,《寰宇访碑录》和《续录》所收的他都用原拓本一一校勘过,改正许多差讹以外,还增出不少的材料。因此在他的写作上,特别受有魏晋文章的影响。(《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1913—1983)》第三卷第700页)研究什么就受什么的影响,这说法是简单了点,却很直接。应当说,总是他的心性里,有与魏晋时期的文风相契合的东西,才会喜欢上魏晋时期的人物,也才会喜欢上魏晋时期的文章。喜欢才会研究,研究了更加喜欢,一来二去,积久成习,笔下便带上了魏晋人的风致。孙伏园的话,直白地说,就是鲁迅的古文底子是很好的,而且是中国历史上最典雅、最见性情的那种古文的底子。 
  曹聚仁谈到这一点时,是把周氏兄弟一起说的。他认为:周氏兄弟,他们对于中国古书古文的研究,可以说是已经修炼成仙,吐纳天地之精华,脱抬换骨的了。鲁迅的文章,从庄子楚辞中来,但他是消化了诸子百家的文辞,并不为屈原庄周所拘束,所以他并不要青年们步他的后尘。(《鲁迅评传》第244页)具体地说,他是怎样多用古语、单字,其文句又是怎样一种古文骨架呢,从上面征引的段落中挑选一些词句细细分析不是难事,只怕别人不会服气。还是引述名家的高见吧。李长之在《鲁迅批判》一书中,对鲁迅的行文特征有绝妙的辨析,他是赞扬的,这赞扬中也就包含了鲁迅行文的这一特质。 
  李氏说,谁都知道鲁迅的杂感文有一种特殊的风格,他的文字,有他的一种特殊的方式。倘若说出来,就是他的笔常是扩张又收缩的,仿佛放风筝,线松开了,却又猛地一提,仿佛放开水流,却又预先在下游来一个闸,一张一弛,使人的精神有一种快感。读者的思想,先是随着驰骋,却终于兜回原地,也即是鲁迅所指定之所。这是鲁迅的文章吸引人的地方,却也是他占了胜利的地方。接下来,李氏自问自答:他用什么扩张人的精神呢?就是那些“虽然”,“自然”,“然而”,“但是”,“倘若”,“竟”,“不过”,“譬如”……他惯于用这些转折字,这些转折字用一个,就引人到一个处所,多用几个,就不啻多绕了许多弯儿,这便是风筝的松线,这便是流水的放闸。可是在一度扩张之后,他收缩了,那时他所用的,就是:“总之”。(《鲁迅批判》第132页)这是从好的一面说的,从另一面说,就是多用古文句式了。接下来,李长之还举了三段文章做例子,是从收在《华盖集续编》里的《记“发薪”》中选出来的,就是从“然而那是盛世的事”到“而且便是空牢骚如方玄绰者,似乎也已经很寥寥了”那三段文字。有兴趣的读者不妨自己找见看看。李氏是为了说明自己的卓识,所找的例子不免是刻意的寻求。读者会说这是特例,或者说是例外。且从前面所引的《记念刘和珍君》的几段文字中选几句,看看这多用古文辞,多用古文句式,是不是鲁迅行文的一个特点。 
  “待到学校恢复旧观,往日的教职员以为责任已尽,准备陆续引退的时候,我才见她虑及母校的前途,黯然至于泣下”一句中,“虑及母校的前途,黯然至于泣下”就是典型的古文句式。 
  “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一句中,“然而”可证上面李长之的说法不谬;“以……仅使……”是古文句式。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只要多吟咏两遍,就能体味出其中的古文的调子了。 
  最能说明鲁迅这一行文特质的,该是《记念刘和珍君》中,前面没有引用的这样一段文字:但我对于这些传说,竟至于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况且始终微笑着的和蔼的刘和珍君,更何至于无端在府门前喋血呢?(《鲁迅全集》第三卷第275页)且将其中的实词剔去,只剩下骨架,看看它的本相:但……竟至于……向来……然而……也……竟……况 且……更何至于…… 
  这样的分析,绝没有贬斥的意思,只是要探讨鲁迅文风的本质特征,给世人一个交待,还鲁迅一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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