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不读鲁迅 老不读胡适

第35章


文章是好文章,只是想说,这样的好文章,它好的地方,不在别处,而在这种古文辞的随意的镶嵌,这种古文句式的娴熟的周转。正因为有这样的认知,我曾在一次演讲中说过,像《记念刘和珍君》这样的文章,是由文言文向现代白话文转化途中的产物,文言文的痕迹是很显著的。这样的文风,贯穿了鲁迅的一生,说鲁迅是一位白话文大师,莫若说是中国最后一位古文大师更恰当些。 
  仅以一篇半叙述半杂感式的文章,来评价鲁迅这一时期的文风,显然是不公道的。谁都知道,鲁迅这一时期最重要的成绩不是杂感,而是他的那些短篇小说。要选也要选最好的。李长之是位长于艺术分析的评论家,在《鲁迅批判》中说,“倘若让我只举最完整的创作的话,则我觉得这一共二十五篇创作的两个结集里,有八篇东西是我愿意指出来的”。他说的八篇,是指《孔乙己》、《风波》、《故乡》、《阿Q正传》、《社戏》、《祝福》、《伤逝》和《离婚》。又说,到了完整的艺术,就是不能再分高下了。   
  鲁迅的文风(3)   
  那么还是选择《风波》吧。对它的艺术的分析,仍以李长之的话为凭据。李氏说,《风波》以从容胜,看了让人觉得作者有千钧的力量似的,却只小试身手,看他能扛鼎吧,但却只踢一踢毽子。《风波》的技巧,可说是不苟。当人物到了全出场的时候,作者对任何一个人物并不冷淡,使她或他都恰如其分地在那里表现各自的性格。说到这里,李氏抄录了《风波》中的几段文字: 
  看客中间,八一嫂是心肠最好的人,抱着伊的两周岁的遗腹子,正在七斤嫂身边看热闹;这时过意不去,连忙解劝说,“七斤嫂,算了罢。人不是神仙,谁知道未来事呢?便是七斤嫂,那时不也说,没有辫子倒也没有什么丑么?况且衙门里的大老爷也还没有告示……” 
  七斤嫂没有听完,两个耳朵早通红了;便将筷子转过向来,指着八一嫂的鼻子,说,“阿呀,这是什么话呵!八一嫂,我自己看来倒还是一个人,会说出这样昏诞胡涂的话么?那时我是,整整哭了三天,谁都看见;连六斤这小鬼也都哭……”六斤刚吃完一大碗饭,拿了空碗,伸手去嚷着要添,七斤嫂正没好气,便用筷子在伊的双丫角中间,直扎下去,大喝道,“谁要你来多嘴!你这偷汉的小寡妇!” 
  扑的一声,六斤手里的空碗落在地上了,恰巧又碰着一块砖角,立刻破成一个很大的缺口。七斤直跳起来,捡起破碗,合上了检查一回,也喝道,“入娘的!”一巴掌打倒了六斤。六斤躺着哭,九斤老太拉了伊的手,连说着“一代不如一代”,一同走了。 
  八一嫂也发怒了,大声说,“七斤嫂,你‘恨棒打人’……” 
  赵七爷本来是笑着旁观的;但自从八一嫂说了“衙门里的大老爷没有告示”这话以后,却有些生气了。这时他已经绕出桌旁,接着说,“‘恨棒打人’,算什么呢。大兵是就要到的。你可知道,这回保驾的是张大帅,张大帅就是燕人张翼德的后代,他一支丈八蛇矛,就有万夫不当之勇,谁能抵挡他,”他两手同时捏起空拳,仿佛握着无形的蛇矛模样,向八一嫂抢进几步道,“你能抵挡他么!”(《鲁迅全集》第一卷第472—473页) 
  之后是这样的评价:这么绰有余裕的笔墨,在不苟之外,又“以从容胜”。 
  《风波》写的是一个农民在共和告成后,剪去辫子,不久传言皇上又坐了龙廷,于是在这个村庄里便起了一场风波,后来又传来消息,说这传言是假的,于是这风波很快就过去了。它的本事,不用说,是张勋扶助溥仪复辟的那场短暂的历史闹剧。这事是鲁迅在北京经过的,农村会有怎样的反应,就是没有见过,也不难想像。可以说,这篇小说,是先有了“主题”,然后借助想像完成的。这一类的小说,占了鲁迅为数不多的小说的大半。研究者认为思想性强,社会批判力度大的作品,大多属于此类。比如《狂人日记》、《药》、《一件小事》、《阿Q正传》、《端午节》、《肥皂》、《示众》、《离婚》等。这样说,并不否认其中有些仍是优秀之作,比如《阿Q正传》,因为用笔的轻慢,心态的平和,那样大的历史变局,却以风趣幽默的笔致出之,反而成了鲁迅小说作品中的一个异数,成为他最获好评的作品。 
  撇开思想性不谈,仅从艺术性上说(我是这样说了,但我从来是反对这种分析办法的,因为两者是不可剥离的,这里所以这样说,只是为了照顾普通读者的情绪,我不想走得太远),鲁迅小说的缺陷主要有两点。 
  一是主题的直露。这种直露,不能完全归诸前面提到的主题先行。有写作经验的人都知道,主题和材料是互相发明,互相借重的。主题调动了生活积累,生活积累加深了主题的挖掘,只要最后成为浑然天成的作品,谁也不能再多说什么。而主题的直露就不同了,无论再充足的理由,都不能说那种论证式的、说教式的小说,是真正的艺术品。比如《狂人日记》中最为人称道的这句话: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鲁迅全集》第一卷第425页) 
  就是在当年,这也不是什么超卓的识见。理教杀人,理教吃人,明清以来具有反叛精神的思想家们,早就有这样的认知,早就说过这样的话。鲁迅在这里,不过将它极而言之,扩大到整个中国历史罢了。 
  二是语言的瘦劲,或者说是瘦筋。瘦劲这个词,不知别人用过没有,若没有,且算做我的发明。它的意义,可说是瘦而劲,瘦削而有劲。从反面说就是不饱满,不滋润。在鲁迅的小说里,你很难找到一处感情饱满,描写细致,意象丰盈的段落。他的那些社会批判意识强的作品,说是小说,毋宁说是文章,借助人物形象写成的社会杂感文章。这种写法,决定了他对笔下的人与事,总是寥寥几笔,达意即止。不可能做精心的刻画,也不可能做细腻的描述。他的感情是外在的,也就达不到人物的肺腑,也就写不到事情的肌理。 
  有几篇确也不错的写世俗生活的小说,比如《孔乙己》、《故乡》、《社戏》、《祝福》,从体裁上说,更像是散文而不像是小说。这些作品的思想意义和艺术价值,说是多么的高多么的大,更多的是后人精心的阐发,很少是作品本身的固有。只有在一些小的细节描写上,一部分人物对话上,确能显出作者艺术的才情。这样的细节与对话,在作品中占的分量不是很重,虽说也能让人眼前一亮,终是亮点太小而亮度不大,难以照彻整个作品搭建的艺术空间。也如同不多的血肉,难以丰满如柴的骨骼,捡来的几枚小钱,总不会显得多么阔绰。   
  鲁迅的文风(4)   
  所以造成这种让人尴尬而难以信服的局面,一则是作者对社会人生缺少温情的体验,多的是冷眼旁观的愤懑。鄙薄多于赏鉴,鞭笞多于抚弄,也就不能用平和的心态,从容的笔调来书写自己的体验。再就是,他的那种“魏晋文章”式的笔法,也不允许他做细致委婉的描写,留连难舍的咏叹。他是有才能的,这个谁也不否认,但最后的判断不是有没有才能,或是推测出的才能有多大,而是实际表现出的才能有多大。对鲁迅因论敌太多,情绪激昂,难得闲适,未尽其才的悲哀,李长之有他独到的见解。是在谈到鲁迅仅有的几篇抒情性散文时说的: 
  这种抒情的文章之少,小半的原因是因为鲁迅碰到要攻击的对象是太多了,他那种激昂的对于社会的关怀使他闲适不得。即是他的杂感,也每每不大从容,然而遇有从容的笔墨,却一定是优美的笔墨。这也是一切艺术的特质吧,必须和实生活有一点距离,所以和爱人吻着的时候大抵是不会写情诗的,如周作人所说。艺术的创作究竟是有闲的,鉴赏亦然,这是事实。不过我以为这并不坏,一如有的人却以为不好。好坏就是价值问题了,价值是因观点不同而异的,不如事实那么没有变动。无论如何吧,鲁迅在生活上的余裕太少,至少是心理的感觉上,所以纯艺术的作品不是很多。我所谓纯艺术,并不是说它毫没有别的作用,乃是说它的作用乃是放在创作欲之后的,并且它的形式,是完整的艺术的,与其说它纯艺术,或者不如说是“非纯作用”。可是虽然如此,鲁迅颇有少数的完整的艺术品,并且我们据这少数的完整的艺术品看,鲁迅的的确确有这方面的才能,没使他充分发展了的,只是机会。(《鲁迅批判》第51—52页) 
  瘦劲的例子就不举了。看看鲁迅的小说,几乎每一节都那么寥寥几行,句子都那么短,就不难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再一个反证是,既然说鲁迅的小说那么好,评论鉴赏的文章铺天盖地,入选中学大学课本的又那么多,几乎到了普天之下(中国大陆)无人不读鲁的程度,可是从上世纪二十年代以来,没有一个作家是学鲁迅学到家的,甚至连个像的也找不见。它的艺术性,来自深厚的古文功底,不是学不来,一学就露了丑。这样一来,人们就只有赞叹而难以师法了。换句话说,现当代凡写小说的,都是用白话文写的,你去学一个用魏晋笔法写作,学一个几乎是从文言文脱胎出来的作家的作品,南其辕而北其辙,如何能上得了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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