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怀念有限悲伤

第19章


看得出来,好几次他都想跟我好好谈谈,但是每次话到了嘴边,他又都咽回去了,或者绕一个弯,拐到别的的话题上。比如他会跟我说:“我刚从里面出来,芳华还没醒,要不咱们先上什么地方坐一坐?”我说就这儿坐坐吧,别走远了。他于是连声说“对对”。再过一会儿,他会给我递过一张报纸:“你看过今天的晚报了吗?” 
     “有什么新闻吗?” 
     “哦,没什么。”他又没话了,但很明显他是要说什么的。 
     我翻他给我的报纸,还真是没什么新闻。不过,读报是很好的伪装,至少可以伪装成专心读报,否则和胡高一起坐在医院的走廊里,我还真有点不习惯。 
     “你挺忙的吧?”胡高没话找话的能力太差,我只需要点点头就可以完成他的问题。 
     “你刚才路上过来的时候堵车吗?” 
     “还行。” 
     “我怕赶上晚高峰,干脆在这儿多呆一会儿。” 
     “也是,多呆一会儿,也没人收你场地费。”我虽然不打算跟胡高深交,但也不愿意让他觉得我是故意晾着他。 
     “对对,不过我的车在下面,一个小时五块钱呢。人呆着不收费,车呆着可得交钱。你说这医院也真够孙子的,光停车费他们一年都收多少。”胡高明显想制造一种谈话的氛围,我尽量配合他,因为我也希望他能打开窗户说亮话,但是他就是“小曲好唱口难开”。有一次,我们坐在医院的走廊里长达40分钟,他好容易讲到:“你每天都来看芳华,不麻烦吧?”我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就当加班了。”原本我以为他要切到实质性内容上来,比如跟我谈谈芳华的病,谈谈他的打算,再谈谈对我的希望,总而言之,我认为他至少应该问问我,问问我和朱芳华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想干什么,或者他想干什么,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没有,胡高就像一个打擦边球的高手,他总是擦着那些我们所共同关心的话题的边儿,并不深入,就那么擦过去了!也许,他是等着我来谈那些敏感的部分吧?还真有几次,我想如果他不肯正面接触这些敏感问题,那么不如由我来说,可是我发现真到要说的时候,还真有那么点难度。我说过我是一个律师,我习惯于没有十足的把握,宁肯暂时保持沉默。我想就这么着吧――他下午三点来探视,一直到我过来接班,我有的时候到得早,六点半左右;有的时候晚,七点半左右;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如果我来得晚,我也会心怀内疚,也得跟胡高东拉西扯两句,什么堵车呀,临时接了一个大尾巴电话啦。胡高从来都特哥们儿的拍拍我的肩膀,那动作含义复杂,不过我向来只理解其中最简单的一层含义――啥都别说了,理解万岁。 
     芳华的化疗是7天为一个疗程,每天化疗时间在8至10个小时之间,一般来说,我到的时候,她都是刚巧结束化疗,一副刚上过大刑的样子,惨不忍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躺在床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她没有一天不吐,她的那种吐法儿和一般的吐完全不一样,她是要把五脏六腑全呕出来,呕到没有东西可以呕,她还要趴在床边继续呕,那是真正的披肝沥胆呕心沥血的“呕”,黄水呕干了,呕苦水,再呕血,就这么一直呕到大夫过来强行给注射安定。我发现我去的全部作用就是坐在她边上,拍拍她的后背,然后想办法分散她的注意力,胡高不知道是不是有意回避,总是我刚一来他就撤退,芳华也从来没有留过他,似乎我们三个人有什么默契。 
     芳华化疗第3天的时候,已经掉了十斤肉,人瘦了好几圈。胡高跟我面前自言自语的嘀咕,说化疗虽然是一天比一天难,其实从感觉上说,第4天最关键。因为病人这个时候的忍受力已经接近极限,经过前面3天的折磨,很难再继续承受下去,尤其是很多病人一想,这才第4天,后面还有3天,意志薄弱一点的就会放弃。我当时领会他的意图,是希望我第二天早点来,帮助芳华度过难关。可是,偏巧第二天,我们并购小组开紧急会议,从早上九点吵到晚上7点,一帮人还如火如荼争执不休,我想也好,索性就好好吵一吵,争论虽然不解决问题,但争论可以暴露矛盾。 
     可是从7点15分以后,每过一刻钟,胡高就给我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过来。在他打到第三次的时候,我几乎有点愤怒了,我毫不客气地对他说:“今天我不过来了,单位有事儿!” 
     说完我“啪”的一声关掉手机,所有在场的人,包括查尔斯在内都吓了一跳,他们识时务地闭了嘴,会场一片静默。我不知道静默了到底多长时间,我只知道连我自己也被自己的失态吓着了。幸好翠西善解人意,她看了看手表,小心翼翼地说:“我约了9点谈一个事儿,我能请个假吗?现在8点多了,要不,我就得给人家打电话说取消约会。” 
     “不用取消,你去吧。今天的会先到这儿,明天我们继续讨论。”我就坡下驴,第一个站起来走出会议室。 
     我在医院的走廊迎面撞上胡高,他一把拉住我,语气诚恳的对我说:“芳华哭了好几个小时,刚睡着。” 
     “怎么啦?今天反应特别大是吗?” 
     “她从早上一直吐到晚上,连口水都喝不进去。到晚上拔了针,她就盼着你来,我怎么劝她都没有用,偏要出院,说不打化疗了,可是她哪儿还有下地的力气?她就摔东西,拿到什么东西就往地上摔,闹得特别凶。” 
     “我今天班上特别忙,实在不好意思。” 
     “别说了,我明白。可是芳华是个病人……”胡高欲言又止。 
     我们两个大男人在走廊里猛猛地吸烟,直到再也没有烟,我们继续干耗,谁也不先说话。最后,还是我耗不下去了,拔脚往病房里走,胡高跟在我后面。 
     芳华躺在床上,盖着被子,那被子就像盖在一片树叶上一样,几乎没有起伏。她已经瘦得不成样子,3天掉了10斤。我轻轻地走过去,李姐一见我就站起来给我让座位,我忙制止她。不是跟她客气,是怕弄出动静来。 
     芳华还是醒了,她一见我,就流下眼泪,我一见她的眼泪,也忍不住一腔热泪夺眶而出。我真的想扑过去,把她从床上抱起来,我真的想结束这噩梦一样的化疗,我甚至希望她能像以前一样指着我的鼻子骂我王八蛋,或者像个泼妇一样摔摔打打,只要她不要就那样躺在被子下面,哭得浑身颤抖而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走过去,俯下身子,轻轻的给她擦掉眼泪,我擦了又擦,擦了又擦,但那些眼泪就像一汪汩汩流淌的泉水,不停的从眼睛里流出来,流出来,无论怎样都擦不干净。 
     《无限怀念有限悲伤》54 
     读取链接:"http://book.sina.com.cn/longbook/lit/1101960955_huainianbeishang/56.shtml" 
           时出错!!! 
     《无限怀念有限悲伤》55 
     胡高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来回溜达,我们互相点了一个头。 
     他问我:“怎么样?” 
     我说:“护士把我轰出来了。” 
     “芳华还在哭吗?” 
     “估计好点了吧。” 
     我们俩一边说一边往停车场走,都有点没话找话。其实,我们都希望赶快钻进自己的车里,一溜烟开走,一个芳华已经让我们穷于应付,我们不能再给自己找麻烦了。 
     白天停得满满的停车场,这会儿就剩下屈指可数的几辆车子。我和胡高的车只差几个车位,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要礼貌的站在我的车边,让我先走。我开始以为他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可是我摇下玻璃,发现他并没有要跟我搭讪的意思,他只是给我做一个“您先请”的手势。我心说,这又不是胡同里,这么大一个停车场,谁也碍不着谁,用得着这么客气吗?我往后倒车,摆正车头,向胡高按了按喇叭,表示先走一步,他这才急匆匆的往自己的切诺基那儿去。 
     出收费口的时候,我找了半天才找到进门时候给的停车卡,停车交费找钱,忙活一溜够,正准备起步给油,不经意间从后视镜里看到胡高跟上来的车,让我吃了一惊――他的驾驶副座上竟然坐着一个女孩子,短发齐耳,额头有一缕头发搭下来,遮住半张脸。虽然看不清具体眉眼,但我总觉得可能在什么地方见过。而且,应该和胡高的关系不一般,看得出来,女孩在胡高的车里呆了很长时间,她脸上的妆已经有点脏了。我按了按喇叭,示意胡高我要走了,胡高也回按了几声――他并没有要给我介绍那个女孩的意思。 
     出了医院大门,我一路走,一路琢磨这事儿,忽然我想明白了――原来这个世界上卑鄙的人并不是我一个,他胡高早已经选好“备用文件”!我说他怎么鼓励我和芳华来往,世界上哪有这样的老公,自己往自己脑袋上按绿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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